皇宮深處，金碧輝煌的金鑾殿。
朝廷早朝議事，一眾朝臣權(quán)貴早早就抵達(dá)，三三兩兩站著，等候皇帝降臨。
近日，朝堂之上最大的議題，那就是遷都。
皇帝這些天來，夜夜噩夢，心神不靈，總覺得建文帝朱允炆隱藏在皇宮某處，等待時機(jī)刺殺，遂召集群臣商議，遷都北平。
六部決議，數(shù)天不休討論，終于集結(jié)群臣，商議出了一個可行的遷都方案。
遷都北平。
北平，在永樂帝還是燕王的時候，就苦心經(jīng)歷數(shù)十年，無論經(jīng)濟(jì)文化都不亞于京城，且連接四通八達(dá)，主宰天下的帝皇之地。
京城皇宮，一應(yīng)建筑，還有朝廷多年匯聚到國庫的寶物，卻不是一兩天能遷移，工部給出的方案，就是利用建文帝疏通好的大運(yùn)河為起點(diǎn)，開鑿一條全新的航道，連同北平，從水路將整個皇宮搬過去。
水路，乃是最快，最安全的辦法，且一旦新運(yùn)河開鑿，連同南北，更加固朝廷對各地的掌控。
諸多考慮，六部尚書終于達(dá)成策劃，提交皇帝決議，獲得審批通過，項(xiàng)目即將開始。
主管朝廷大小水利工程的官員，工部侍郎霍城，萬萬沒想到，頂頭上司工部尚書宋禮，竟然在朝堂上，提議一個被打入天牢的罪臣來執(zhí)掌此事關(guān)重大的工程。
朝臣權(quán)貴無一不反對，議論紛紛，死罪之人焉能委以重任，更遑論這等大事。
可宋禮當(dāng)庭簽下軍令狀，以性命擔(dān)保，將異議壓了下去，請求皇帝頒下圣旨。
考慮再三，再有寇正前朝的功勞，皇帝終于放下之前的怒火，頒下圣旨，赦免死罪。
早朝過后，軍令狀簽下，圣旨草寫，議事已過，群臣退朝。
金鑾殿外，階梯上，眾臣三三兩兩離開，皆是在議論早朝之事。
幾位尚書，都不慎看好宋禮的決定，但后者簽下軍令狀，也無話可說。
落后幾步的工部侍郎霍城，跟在尚書宋禮后，問道：“尚書大人，下官不明你為何要舉薦那罪當(dāng)誅九族的家伙。”
大運(yùn)河新航道開鑿，本該是他主管，卻沒想到宋禮力排眾議，多少讓霍城有些不悅。
正了正官帽，宋禮看向霍城，不客氣道：“朝廷上下，沒誰比他更熟悉大運(yùn)河。莫非，霍大人對本官的決議，有意見？”
朝堂上，一切都清清楚楚，宋禮不想霍城竟該來質(zhì)問他。
“下官不敢。”
謙卑的說了一句，霍城不解道：“下官只是奇怪，那家伙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豈會接圣上的旨意？”
雖沒和那家伙共事過，但他的為人，霍城素有耳聞，就是一塊茅坑石，冥頑不靈。
既然當(dāng)初他一心要成忠臣之名，當(dāng)庭辱罵皇帝，又豈會接圣旨。
送禮似笑非笑道：“寇大人深明大義，豈會以一己私欲，枉顧天下黎民百姓之苦。這圣旨，他必定會接。”
大運(yùn)河新航道項(xiàng)目，可不單純只是為了遷都，還有更多深遠(yuǎn)的意義，一心為國為民的寇大人，絕對會義無反顧，摒棄個人私欲。
且就算寇大人不肯接旨，總會有人接，不然他宋禮豈會在朝堂之上，當(dāng)著群臣簽下軍令狀。
能一步步從小官吏，坐上工部尚書，他宋禮可不是個意氣用事之人。
若不能謀而后動、深謀遠(yuǎn)慮，工部也不會在他管制下，井井有條，屢獲皇帝贊賞了。
看著宋禮離去的背影，微微弓腰的霍城，緩緩站了起來，臉上泛起一抹陰翳，輕輕握了握手掌，志在必得。
不管宋禮如何說，他都堅信，那家伙那等大逆不道、欺君犯上之事都敢做，豈會在意區(qū)區(qū)一張圣旨。
黎民百姓的福祉，朝廷的安穩(wěn)，這些他會在乎，霍城覺得就是一個笑話。
大運(yùn)河新航道開鑿，連通北平，這等足以記載史冊的豐功偉績，必定由他霍城完成，誰也休想染指。
天牢，暗無天日，陰暗潮濕。
被打入天牢的，沒誰能輕易離開，不死也會脫一身皮。
宣旨太監(jiān)孫公公，在一眾禁衛(wèi)和小太監(jiān)簇?fù)硐?，走入一間灰暗的牢房。
“寇正，接旨！”
尖銳陰聲怪氣的聲音，傳進(jìn)牢房。
里邊的兩個一身白色破爛衣服的身影，其中一個滿臉胡子，頭發(fā)有些花白的邋遢中年，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卻沒理會，繼續(xù)低頭閉上眼。
在他身旁同樣一身破爛囚服的青年，眼睛一亮，湊到邋遢中年身前：“爹，圣旨。”
可寇正卻愛理不理，要接你接。
“寇正，接旨?！?/p>
接連喊了三次，寇正都沒走出來，孫公公不悅道；‘“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可寇正就是不搭理他，閉目養(yǎng)神，神游物外。
早聽聞寇正不好對付，孫松松依舊激得氣不打一處出來，但他還強(qiáng)忍著，直接掀開手里的圣旨，宣讀道。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寇正朝堂上欺君犯上，大逆不道，罪當(dāng)誅九族。然朕念汝執(zhí)掌大運(yùn)河水利有功，造福一方百姓，特赦免死罪。即日起，朕命汝執(zhí)掌大運(yùn)河新航道開鑿事宜，不得有誤，欽旨?！?/p>
宣讀完圣旨，寇正依舊倚坐在墻壁，閉目養(yǎng)神，遲遲沒伸手接下圣旨。
接旨，那不等于他屈服，承認(rèn)燕王朱棣這亂臣賊子的正統(tǒng)。
數(shù)月前，寇正可是在朝堂上，當(dāng)著滿朝文武，正氣凌然，指著朱棣的鼻子，大罵他亂臣賊子，謀朝篡位，人人得以誅之。
此事，一時震驚朝野，成他寇正一世忠臣之名。
若這一封圣旨接下，以往的一切皆成笑話，他將會遺臭萬年，被子孫后代恥笑，永遠(yuǎn)抬不起頭來。
抗旨就是死。
他寇正敢那樣做，何曾在乎過死。
哪怕被打入天牢，這數(shù)個月的折磨，人不人鬼不鬼，他都咬牙挺過去，一心只求一死成忠名。
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
他寇正忠臣之名，注定流芳百世。
“公公，還請回稟燕王，讓他另聘高明?！?/p>
這膽敢抗旨不接，還態(tài)度如此囂張，他老孫還是頭一遭遇上。
臉色陰沉的孫公公，提醒道：“寇大人，這是圣上的旨意，也是你翻身的機(jī)會。莫非，你真要抗旨不尊，自領(lǐng)死罪不成。”
這一心求死的人見得多，可真沒見過如此鐵石心腸。
輕飄飄說了那句話，寇正再次一言不發(fā)，心意已決，多說無益。
“公公，我代父親大人接旨?！?/p>
就在孫公公要拂袖離開的一刻，寇正一旁的邋遢青年，卻嘭的一聲，跪倒在地，畢恭畢敬接下了圣旨。
“禮兒，你這是......”
見狀，寇正眼睛怒睜，盯著寇禮，氣得一時間說不上話來。
從沒想過，他最親的兒子，竟然會背叛他，接下燕王朱棣這亂臣賊子的圣旨。
看了一眼寇正和寇禮，若有所思的孫公公，搖了搖頭，帶著一眾禁衛(wèi)和小太監(jiān)，走出了灰暗的天牢，回皇宮復(fù)命了。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在天牢里響起。
瞬間紅腫起來的半邊臉頰，寇禮直接跌坐在潮濕的地上，剛卷起來的圣旨也掉落，染了一片泥土。
“你這逆子，還當(dāng)我是你老子嗎？竟敢善做主張，接下燕王這等叛亂圣旨?！?/p>
又是一巴掌甩了過去，寇禮另一邊臉頰也腫了起來。
“為父的一生英名，盡皆都葬送在你這逆子手里?！?/p>
不管是他接下，還是寇禮接下，圣旨留了下來，寇正苦苦堅持的忠名，在這一刻盡喪了。
臉頰紅腫的寇禮，雙膝跪倒在地，哭喊道：“爹，孩兒這都是為你好，為我寇家好?！?/p>
“為我好？”
氣憤的寇正，直接一腳踹開了寇禮，罵道：“我寇正就不該生你這逆子，早該一巴掌抽死你?！?/p>
寇正一口一個逆子，一嘴一個抽死你，寇禮就不明道：“爹，孩兒就不明白，既然皇上如此器重你，還讓你執(zhí)掌大運(yùn)河新航道開鑿的事宜，為何你就非要抱著前朝之事不放？這真有意義嗎？”
莫名其妙，一大群禁衛(wèi)沖入寇家，將寇家抄了，一家九口都被押入天牢，等待秋后問斬。
到了天牢，被獄卒門折磨的那一刻，寇禮才知曉，他崇拜的爹爹寇正，竟然在朝堂上，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大罵新帝朱棣是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甚至還想要行刺皇帝。
那一刻，寇禮崩潰了，所有的崇拜，所有的理想，在這一刻都煙消云散了。
就這般，渾渾噩噩過了幾個月，不生不死，人不人鬼不鬼的折磨，讓才二十來歲的他，看起來遠(yuǎn)比同齡人蒼老。
本一心等秋后問斬的他，不想日前，工部尚書宋禮派人來告知他，無論如何都要接下圣旨，讓他看到了希望。
圣旨在前，他們寇家不但免遭殺頭之罪，更是有咸魚翻身的機(jī)會，寇禮自然不愿放過。
“器重？”
雖傷痕累累，一身囚服，可寇正卻依舊正氣凜然，字字鏗鏘道：“自古為臣者，醫(yī)生不是二主，方得始終。想當(dāng)年，你父承蒙建文帝委以重任，執(zhí)掌運(yùn)河疏通大事，方得位列朝臣。知遇之恩，不可忘?！?/p>
想當(dāng)年，他寇正只是一群文武當(dāng)中，寂寂無聞的小官員，建文帝朱允炆卻對他另眼相看，委以重任，這知遇之恩，銘記在心。
燕王朱棣起兵謀反，一路攻打到京城，建文帝不甘受辱，慘死皇宮，寇正也想過歸隱山林，再不問朝堂之事。
卻不想，新帝朱棣竟然召他上朝，方有當(dāng)初大鬧朝堂，當(dāng)著滿朝文武百官怒罵新帝亂臣賊子，謀朝篡位，甚至欲要行刺，才有寇家一家九口，打入天牢，滿門抄斬之災(zāi)。
“文帝勵精圖治，削藩欲造福黎民百姓，燕王朱棣卻起兵謀反，謀朝篡位，誅殺先帝。我為先帝之臣，豈能與這等盜國賊為伍？你這逆子可知，這是陷我于不忠不義，妄為人臣。”
生死早就置諸度外，一心只求忠臣之名。
見父親一口一句忠臣，以死明志，寇禮從地上站了起來，怒吼道：“爹，你當(dāng)你的忠臣沒錯，那你可曾顧過寇家一十三口？難道，就為了你所謂的忠臣之名，非要我們給你陪葬不成？你有沒有問過我們，愿意嗎？”
古往今來，亡朝忠臣如何，哪一個能得善終，無一不落的慘死的下場？
看著站得好像標(biāo)槍般的寇禮，接連的質(zhì)問，寇禮一時恍然。
這問題，他從沒想過，身為一家之主，他所下的決定，就是寇家上下的命運(yùn)。
被打入天牢，他寇正也覺得，寇家列祖列宗都會為他這忠臣而驕傲。
哪怕明知這一死，寇家香火斷絕。
忠義兩難全。
見生氣凜然的父親，一時無語，寇禮趁機(jī)說服道：“爹，新帝仁義惜才，不計爹你朝堂上無禮之罪，還力排眾議委以重任，這是我們寇家為國盡忠的好時機(jī)?！?/p>
只要把握住這機(jī)會，寇家必定能重回巔峰，甚至更進(jìn)一步。
牢獄之災(zāi)，雖折磨了寇禮數(shù)月，但也讓他找到了目標(biāo)。
入朝為官。
看著此刻有些咄咄逼人的寇禮，寇正有些不認(rèn)識了。
經(jīng)歷了如此多事，當(dāng)年那個跟隨在他身后的小子，終于長大了，不用他擔(dān)心，有了自己的主張。
可就算這樣，依舊動搖不了他那顆要盡忠報國的心。
見寇正依舊不為所動，寇禮腦海響起前些天，那人的話，旋即道：“好，你可以為了盡忠，不顧生死，不顧寇家九口，只為你一人流芳百世。身為你的兒子，孩兒沒資格怨恨你。但恕孩兒不茍同，流傳青史有很多種，并非以死明志。
大運(yùn)河新航道開鑿，連通南北，造福黎民百姓，乃利國利民的頭頂大事?；噬线x你，那是對你的肯定，莫非你就為了忠臣一介虛名，枉顧天下百姓，一心求死？”
枉顧天下百姓，一心求死？
他寇正可死，成忠臣之名。
但又如何，朝廷依舊是朱棣的朝廷，百姓依舊是那些百姓。
“爹，你若能以戴罪之身，成就這等千古大事，造福天下黎民百姓，豈非比你所謂的中一之舉，要更有意義？”
寇禮的一聲聲拷問，如重錘狠狠轟擊寇正一心求死以證忠義的貼心心腸。
他為何傾盡全力，排除一切艱難險阻，疏通堵塞的大運(yùn)河，并非單純?yōu)榱藞蟠鹞牡壑煸蕿傻闹鲋?，更是為了天下黎民百姓?/p>
大運(yùn)河水利大事，事關(guān)朝廷百萬民生，錯非當(dāng)年燕王朱棣中途謀反，朝野戰(zhàn)事連連，大運(yùn)河疏通之事，早就完成。
一股腦咆哮了那么多，寇禮也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
抬頭看向寇正，卻依舊沉默，不發(fā)一言。
如今能做的，身為人子，他都做了。
該如何，是生是死，是如宋大人所言一般，一切看天意了。
“唉?！?/p>
嘆了一口氣的寇正，若有深意看著沉沉睡去的寇禮。
想不到，一直被他當(dāng)成黃毛小子的兒子，竟然給他來了這么一記狠的。
或許，他真長大了。
一夜無語，只有水滴落地上的聲音，沉默靜寂。
第二天，黎明的陽光，透過天牢那狹小的窗戶，依稀灑落在天牢里。
一絲暖意，在陰暗的天牢蔓延。
緩緩從破舊的草席上寇正，長身而起，看著還在睡夢中的寇禮，道：“小子，該走了?！?/p>
不知是在假寐，還是真睡了的寇禮，一個激靈，猛得一躍而起。
“爹，你決定了?！?/p>
沖著寇禮點(diǎn)了點(diǎn)頭，寇正伸手將沾滿污泥的圣旨撿了起來，走出了牢房大門。
見狀，寇禮一握拳頭，快步跟了上去。
踏出天牢的那一刻，寇禮轉(zhuǎn)過頭看了看，發(fā)誓永遠(yuǎn)都不會再回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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