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節(jié)撐了一片葉子舟，在東陵城外的秋波湖上蕩了四五日，才算罷休。

曠工這種事，總歸是越久越好的，若一日，等到實在曠的有些過分了，她便把葉子舟停在楓陵渡，隨手將繩索挽了個結，拴在一旁的一支蘆葦桿上，那蘆葦桿不堪重負，折了折腰。

明玉子急匆匆地跑過來，見狀，免不了又是一番吐槽。

“東家，你怎么總是欺負弱小啊，那蘆葦枝子栓得住你的葉子舟嘛?！?/p>

明玉子一邊說著，就要上手，解了蘆葦?shù)纳砩系呢摀?，可她又下不了手，生怕自己一動，那原本就折了腰的蘆葦枝子就生生折斷了，正是左右為難，一臉菜色。

挽節(jié)聳了聳肩，理所應當?shù)溃骸巴遣萑~，怎么就比它嬌貴了，為何拴不住？”

明玉子縮了縮手，突然覺得東家說得很是在理。蘆葦和葉子，說起來，的確都是屬植物科，確實沒有誰比誰精貴的道理，栓個葉子舟，應當，也難不倒蘆葦罷，這么一想，果然順當了些，于是，明玉子又折回去，屁顛屁顛地跟在挽節(jié)身后，離開了楓陵渡。

那蘆葦枝子見狀，又蔫了一截。

挽節(jié)在東陵有一家酒肆，門面雖看著小家子氣，里頭卻有一榭二樓三亭四廊，梅花亭為主，曲廊為輔，水廊圍謝，下有地府，內(nèi)設甬道，直通二樓下的堀室，這堀室，便是地下室，雖在地下，卻也不算昏暗無光，幾盞石塔燈火長明，堀室中又有水道，自成一番天地。

外人都以為這只是一間小小酒肆，是絕想不到這內(nèi)有洞天的。這么大的宅子，挽節(jié)也不曾全都逛過，日常，也就待在那一兩處罷了。

明玉子初入酒肆時，看著這小小的連第宅闕都沒有的門面，一時也連帶著小瞧了挽節(jié)，沒了尊卑，總是催命似地催著工，敲鑼大喊道：“東家，起床干活啦！”

明玉子到酒肆的年份并不長，卻也不短，約摸不過五年光景，可她卻是唯一一個日日都跟在挽節(jié)身邊的人。

酒肆的名字喚‘六出’，對外聲稱只賣‘今日酒’，便是當日用藥果調配過的酒，這酒若賣盡了，便也歇業(yè)，所謂物以稀為貴，做酒的又只有明玉子一人，一日也賣不了多少，所以這‘今日酒’在東陵也算是小有名氣。

明玉子終日待在六出，哪兒都去不了，除了六出后院依傍的風陵渡，她也沒去過更遠的地方了。

挽節(jié)把她拘在六出，也是有緣由的。

畢竟，在世人眼中，她已經(jīng)成了禿山上的一座矮墓，再現(xiàn)身，怕是要嚇得旁人和她一起上黃泉了。

嗯，挽節(jié)算是半個仙人，這是她自個兒說的，明玉子也不知真假。

明玉子端坐在水榭的案幾后，案幾上堆積了十數(shù)卷冊，礙眼得很，她將手里的卷冊撐開，細細品讀，又是瞠目又是嘆氣，吐槽道：“閻王叫你午時死，你偏活過三刻去。這劊子手怕不是看上這小娘子了吧？砍頭也能砍歪去？還有這劫法場的，也是瞎了眼了吧？這劊子手都沒把你家心上人砍了去，你劫就劫吧還硬要捅人家一刀，真是白瞎了劊子手的手善，狗血啊狗血。”

原本她是要看完這一冊的，可她實在看不下去了，將卷冊甩在案幾上，叫苦道：“我每日都要看這些，還要謄寫記錄，我都快能去燕館歌樓里唱曲兒了！這都什么跟什么啊，這我死的時候怎么就沒人救我一把？你說說這有道理嗎……”

她話還沒說完，突然一張嘴像是被縫上了似的緊緊扣住，咿咿呀呀的再說不出話來，她瞪了瞪眼，又努了努嘴，很是滑稽的樣子，示意挽節(jié)給她解開。

明玉子勤奮能干，把酒肆經(jīng)營的很好，唯獨一點。

聒噪。

挽節(jié)吃著明玉子釀的酒，坐在水榭欄桿上，輕輕一揮手，解開了術。

“你再這么啰嗦下去，我的刀可就忍不住了。這故事可沒有你的一半狗血，有什么好碎嘴的?！?/p>

這話沒錯，明玉子的故事，的確也很狗血。

她記得，她是個特例，有些不同的，屬于意外早死的，是挽節(jié)遇到的頭一例。那日，挽節(jié)生了側影之心，救了她之后有些后悔，因為她醒來后哭著喊著說是想不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連自己是誰都有些忘了，實在聒噪，于是，挽節(jié)掐著她的臉，便要灌酒，讓她赴死。

明明丟了記憶，明玉子卻硬是不肯赴死，說自己似乎在等著什么人，那人說好了要娶她的，末了，挽節(jié)只好給明玉子施了入夢引，讓她在夢中圓了那成婚生子的幸福日子好了無遺憾，乖乖上路。

哪知道，明玉子竟然發(fā)現(xiàn)了那是場夢，知道自己本該有的圓滿人生就這樣丟了，越發(fā)不甘心，哭鬧著更加不肯就范。挽節(jié)初次失手，有些要面子，只好從了明玉子，讓明玉子留在酒肆里打下手，卻也是將明玉子囚在酒肆里，任她驅使。

這個故事，實則是告訴世人，東陵的地仙，骨子里是個暴虐脾氣，也很是要面子，輕易還是不要招惹為好。

明玉子活動了一下唇瓣，撇了撇嘴，她隱約瞧見，挽節(jié)背后的彎月銀刀已經(jīng)蠢蠢欲動，想要對她暴力教育，她咽了咽口水，“東家，那，這個小娘子你還捉不捉嘛，難得能逃出生天不如……”

她突然停住了話頭，有些沮喪，過了一會兒，又嘆道：“可這劊子手也無辜，她若活下去，便也改了這劊子手的命數(shù)，這被捅了一刀的傷，怕是好不了了吧？”

命定之事，若生變數(shù)，累及無辜，就成了罪過。

待明玉子想通了這檔子事，再去看挽節(jié)時，挽節(jié)已經(jīng)沒了蹤影。

而案幾上，多了一支竹簽，是挽節(jié)扔下的。

這竹簽被稱作‘束封令’，通常是人定時分來，挽節(jié)接了令，便要去捉這令上的人，方才明玉子讀的案文，便是與此人有關的線索。

不多時，束封令便隨風消散，跟著挽節(jié)去捉人了。

明玉子搖了搖頭，唏噓了一把，又翻出一卷新冊子，細細品讀起來。

六出中除了挽節(jié)和明玉子，還是有些見不得人的酒客住著的，那些酒客都是貪戀人間或心存執(zhí)念的該死之人，命是到頭了的，待他們想通了，明玉子便會釀酒給他們飲下，讓他們忘卻今生，以酒為引，投胎轉世。

想不通的，挽節(jié)便會施些暴力手段，要么暴揍一番，要么強行灌酒，要么便是給他們編織一場夢，好讓他們認為自己是該死之人，不再心存執(zhí)念，乖乖赴死。

當然，挽節(jié)好歹是個地仙，暴力行為，自然是不贊許的。

明玉子故事讀了一半，頓了頓，仔細一想，上述這句話，是空話。

挽節(jié)分明就是個暴力女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