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水鎮(zhèn)中名氣最大的是誰?枯水鎮(zhèn)人最害怕的人是誰?
都是韓小錚,十五歲的韓小錚。
韓小錚像野草一樣成長著,他那老得像他奶奶的媽媽根本就管不住他。他爹在他七歲那年的一個夜晚喝了二三斤老白干后,瞪著紅紅的眼對他娘說他要闖關(guān)東,要在那兒掙大把大把的錢。當(dāng)夜,他便去了,一去便再無音訊——也許真的發(fā)了,也許死了,誰知道?
對韓小錚來說,他的爹模糊得像一個簡單的符號,所以這事對他并沒有多少影響,何況,他的小伙伴也不敢像嘲笑別的沒有爹的孩子一樣嘲笑他。
他是韓小錚,連大人都頭疼的韓小錚!
他的鋒芒在他十歲那年漸漸顯露,除了因為年紀(jì)太小不嫖之外,他什么事都做,而且做得就像一個天才一般完美。
韓小錚第三次進(jìn)“順發(fā)賭坊”時便開始贏錢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到后來,“順發(fā)賭坊”的掌柜看到韓小錚到來,小腿就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幸好韓小錚不狠,他每次只贏十兩銀子。
當(dāng)然,他還偷雞摸狗,他家屋子后面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搭著一間小茅棚,誰家要是丟了只雞或跑了只狗,到這小茅棚轉(zhuǎn)轉(zhuǎn),準(zhǔn)能看到雞毛或狗毛。
當(dāng)然打架也是少不了的。
僅憑這些,韓小錚當(dāng)然無法讓鎮(zhèn)上的人害怕。讓鎮(zhèn)上的人頭疼的是他那小腦瓜中似乎有永遠(yuǎn)使不完的鬼主意。他要是看誰不順眼,過不了幾天,那人準(zhǔn)得觸霉頭,偏偏讓韓小錚看不順眼的事又特別多。
憎惡他的人多,喜歡他的人也不少,每天總有幾個他的簇?fù)碚吒?,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對韓小錚是言聽計從。
但他終究是個小孩,所以除了枯水鎮(zhèn)的人外,知道他的人就很少了。韓小錚對這一點(diǎn)很不滿意,他下決心要讓更多的人知道世間有這么一個獨(dú)一無二的韓小錚。
十五歲的人之野心比誰都大,因為他們正介于懂事與未懂事之間,在他們的想象中一切都應(yīng)該按他們設(shè)想的路發(fā)展變化的,他們自信得近乎自負(fù)。
當(dāng)劉大魚一溜小跑過來告訴韓小錚說阿蕓要嫁到花石城去時,他便對自己說:“機(jī)會來了?!?/p>
阿蕓是與他一起光著屁股玩到大的小伙伴,不知不覺中阿蕓就成了水靈靈的小姑娘。韓小錚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一點(diǎn)怕長大后的阿蕓。從他十三歲而阿蕓十四歲那年開始,他便開始避著阿蕓了,見了阿蕓能躲開就躲開,躲不開就吭哧吭哧胡扯幾句趕緊就溜。
其實(shí)他挺樂意像小時候一樣與阿蕓呆在一起的,可現(xiàn)在他一見阿蕓心就顫,鼻尖也冒汗。阿蕓似乎已不是從前的阿蕓了,她說話變得溫溫柔柔的,身子凹凸有致,還有一股好聞的味兒,韓小錚一聞,小腦袋就發(fā)昏。
阿蕓要嫁人的事他早在半年前就聽說了,當(dāng)時他沒把這事往心里擱,現(xiàn)在聽劉大魚一說,他便感到自己的心中“錚”地一聲響,似乎是一根鋼絲繃得太緊了終于繃斷時的聲音。
他道:“是……是……是后天嗎?”
劉大魚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大腦殼。
韓小錚霍地站了起來,把關(guān)節(jié)壓得“咔吧咔吧”直響,半天才說出一個字:“好!”
好?好是什么意思?劉大魚不明白。
韓小錚看著劉大魚道:“大魚,你也不愿讓阿蕓嫁給一個沒出息的人對不對?”
劉在魚吃吃地道:“她她她……”但最后他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其實(shí)他心里在想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再說阿蕓要嫁的人誰也沒見過,又怎么能斷定他就沒出息?
但劉大魚知道韓小錚需要他點(diǎn)頭,他便點(diǎn)頭了。
韓小錚踱著圈子嘀嘀咕咕地道:“花石城的人會有什么出息?既不會賭又不會打架,聽說他們還喜歡去念書,你說這書有什么好念的?總之,阿蕓去花石城就慘了,我不能眼睜睜看她往火坑里跳。”
他抓了抓后腦勺,接著道:“去把李子也叫來?!?/p>
李子的全名叫李子木,但韓小錚喜歡把后面的半截省了。因為他感到這樣太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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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兩天,枯水鎮(zhèn)的人很少看到韓小錚的身影了,這兩天他帶著劉大魚、李子木兩人忙忙碌碌,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沒有韓小錚的搗亂,人們樂得清閑,誰也不去注意他們在干什么。
很快韓小錚了解到了不少情況,他知道要娶阿蕓為媳婦的是花石城內(nèi)的左家,左家是遠(yuǎn)近聞名的世家,有人說花石城內(nèi)說話最有分量的不是知府,而是左老爺子。
娶阿蕓的正是左老爺子的大兒子左之涯。
探明這一點(diǎn)時劉大魚與李子木都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韓小錚卻嘿嘿冷笑道:“好啊,仗勢壓力,以強(qiáng)逼親!我韓小錚路見不平,豈能袖手旁觀?”
其實(shí),左家在人們心中口碑不錯,而這一次迎娶阿蕓也完全是明媒正娶。
惟一一點(diǎn)不太正常的就是阿蕓的父親只是一個走家串戶的木匠,憑左家的勢力怎么會找一個木匠的女兒做兒媳?
但這也不是不可解釋,首先阿蕓那超凡脫俗的美貌就可以使左家拋開門戶之見。
幾乎整個枯水鎮(zhèn)的人都在為阿蕓找了這么一戶人家而高興,只有韓小錚悶悶不樂,他深深地皺著眉頭,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這與他稚氣的模樣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反差,讓人看了不禁想笑。
在阿蕓出嫁的那天,一大早阿蕓家便忙碌開了,他們必須在對方的人來迎親之前做好準(zhǔn)備,許多街坊鄰居來了,有的來幫點(diǎn)忙,有的則干脆看熱鬧。
以往,這種場面一定少不了韓小錚,但這一次卻是不見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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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半成是個大胖子,所以騎著馬這么一溜小跑便把他累得呼滋呼滋喘不勻氣了,一張肥臉直冒油光。
正在這時,斜刺里一條岔道上過來了三個人,個子都不大,待走近了,才知道是韓小錚、劉大魚、李子木三個毛小孩。
趙半成趕緊偏了偏身,想裝作沒看見便這么混過去,他見到韓小錚那張似笑非笑的臉蛋就叫頭痛,心就發(fā)慌。
就在他要拐過一個彎時,卻聽得身后有人叫:“趙叔!請留步!”
是韓小錚的聲音!
趙半成心中暗叫一聲苦:“慘了,還是沒避過,不知這小子這次又要玩什么花招?!?/p>
他當(dāng)然可以一抖韁繩,裝作沒聽見就這么過去,但他不敢。惹惱了韓小錚,往后他應(yīng)付不了對方那么多層出不窮的鬼點(diǎn)子。
趙半成定了定神,調(diào)轉(zhuǎn)馬首:“是阿錚呀?你有事嗎?”
韓小錚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請趙叔借一步說話。”
趙半成在心中暗罵:“好你個小子,我年齡有你們?nèi)齻€人毛小子加起來這么大了,卻還讓我過去!”
心里這么想,可臉上卻不敢表現(xiàn)出來,他艱難地從馬背上滾了下來,笑道:“阿錚,有話你就說吧,我……還得趕路!”
韓小錚似乎很驚訝地瞪了他一眼:“趕路?你這是去哪兒?”
趙半成道:“去花石城?!?/p>
韓小錚恍然道:“噢,去左家對吧?記起來了記起來了,你與左家是遠(yuǎn)房親戚對吧?”
“說遠(yuǎn)也不是太遠(yuǎn),左老爺子是我二嫂的姑母的外侄,今日是他兒子大喜之日,我也去湊個熱鬧?!?/p>
韓小錚一臉敬色:“趙叔真是個熱心人,想必趙四嬸子的病定是好了,趙叔才能放心出門。”
趙半成吃了一驚,瞪著眼道:“此……此話怎講?”
韓小錚向前走了幾步,道:“昨天中午我去替我娘抓藥時,聽到趙四嬸子對藥鋪的白先生說讓他今晚再去替她診診脈……”
“白先生?”
“不錯,就是泰康藥鋪中那位愛穿白袍的先生,趙四嬸子還夸白先生把脈把得準(zhǔn)呢,每次把脈之后,她都舒服多了?!?/p>
聽到這兒,趙半成臉上的胖肉在輕輕地跳動,他的臉色也開始泛青!
韓小錚口中的趙四嬸子就是他的第四房夫人,比他整整小了二十歲,長得美艷嫵媚,撩人魂魄。自從娶了四夫人柳翠濃之后,趙半成便又是歡喜又是憂,整日對每一個可以接近柳翠濃的人虎視眈眈。這幾天他已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風(fēng)聲說柳翠濃暗中與“泰康”藥鋪的白先生有染,他一直將信將疑,沒想到今天得到了證實(shí)!
趙半成呆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卻見韓小錚一拱手道:“趙叔有事在身,我就不多打擾了?!闭f完,他與劉大魚、李子木二人繞過那匹馬,向花石城那個方向走去。
趙半成突然叫住他們,問道:“白先生答應(yīng)我……我四夫人了嗎?”
韓小錚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那還用說?白先生挺熱心的?!壁w半成牙咬得咯咯直響,口中卻道:“好,好!”頓了一頓,又道:“你四嬸病了也沒告訴我,所以我一大早就往花石城趕來,聽你這么一說,我哪有心思再去花石城?這女人咋……咋就瞞我呢?”
韓小錚笑道:“趙叔如此待四嬸,四嬸一定歡喜,說不定趙叔現(xiàn)在回去,四嬸一高興,病就好了?!?/p>
趙半成“啊”了一聲,沉思半晌,一咬牙道:“阿錚,你不是要去花石城嗎?”
韓小錚點(diǎn)了點(diǎn)頭。
趙半成把手中韁繩往韓小錚手中一遞,道:“拿著,你們就騎我的馬去,你們?nèi)溯p,都坐一起也無妨,這一去四五十里,不容易?!?/p>
韓小錚趕緊往后退:“那……那怎么行?我騎了你的馬,那你呢?”
趙半成一咧嘴道:“這兒回去才多遠(yuǎn)路?回來時別把它丟在那邊就行了!”
韓小錚感激地道:“那……那多謝趙叔了?!?/p>
趙半成搖了搖手,便由來路往回走了。
待他走遠(yuǎn)了,劉大魚興奮地叫了起來,他驚訝地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會把馬交給我們呢?”
韓小錚笑道:“他現(xiàn)在一心要捉奸,能騎著馬招搖過市嗎?那樣他的四夫人豈不被驚動?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正貓著腰躲躲閃閃往回走呢?!?/p>
劉大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下夠那白先生與趙四夫人受的了。”
韓小錚冷笑道:“反正他們都不是什么好貨,讓他們狗咬狗去吧,若是今夜白眼貓真的去趙家,那就更好玩了?!?/p>
李子木卻細(xì)聲細(xì)氣地道:“韓大哥說得這么活靈活現(xiàn),連我都差點(diǎn)被你蒙住呢!”其實(shí)他比韓小錚還大上三個月,卻一直叫韓小錚大哥。
韓小錚從李子木身上取下了一個小包裹,然后拍拍李子木的肩道:“好吧,你們回去吧,知道該怎么做了吧?”
劉大魚道:“放心!”
言罷,便與李子木一道往回走了。
韓小錚這才打開包裹,里面竟是幾件衣物!韓小錚提了衣物,鉆進(jìn)道路邊上的一叢灌木中,待得片刻出來時,已將身上的衣衫換過了,現(xiàn)在的他,便活生生是一個闊家少爺了。
他撣了撣衣裳,然后學(xué)著別人斯斯文文地走了幾步,忍不住得意地笑了,翻身上馬。
策馬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時,韓小錚進(jìn)過一家雜貨店和一家瓷器店,等離開這個小鎮(zhèn)時,他的手中已多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紅盒子。
左家的名望果然顯赫,韓小錚沒費(fèi)多大精力就找到了左家。
左家今日上上下下皆張燈結(jié)彩,丫頭仆人穿梭來回,一個迎賓的中年漢子站在正門處對每一位來賓笑臉相迎。
韓小錚在左家紅漆大門處翻身下馬時,立即有一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小廝上前牽住馬,恭聲道:“公子里邊請,小的替你將馬拴了。”
韓小錚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信步往左家院內(nèi)走去,院內(nèi)有不少人,但他都不認(rèn)識,當(dāng)他登過幾步臺階后,便看到迎賓之人。
韓小錚定了定神,從容地向那邊走去,那人遠(yuǎn)遠(yuǎn)地便綻開了他的笑容,當(dāng)他看清韓小錚時,笑容突然有些僵了,他驚疑地道:“小爺你是……”
韓小錚大度地一笑,道:“我乃枯水鎮(zhèn)趙半成不屑之子,家父近日身體欠安,不能親來道賀,還 望見諒。”
那人恍然道:“原來是趙公子!沒想到幾年不見,趙公子已是如此俊朗非凡了,趙老爺好福氣!”
韓小錚謙然道:“大叔說笑了?!彼麑⑹种心侵患t盒子遞上:“恭喜恭喜,家父略備薄禮,以表賀意?!?/p>
那人忙道:“同喜同喜,多謝多謝!”接過那只紅盒子,覺得有些沉,心道:“這趙老兒倒肯出手,這么遠(yuǎn)的親戚了,八桿子打不著的。”
口中卻道:“趙公子請里邊用茶!”
韓小錚施了一禮,便向里邊走了去,他沒想到一切這么順利。
到了一個大客廳里,自有人端上香茗,韓小錚揀了個不起眼的角落,低著頭慢慢品茶。
客人陸續(xù)而來,韓小錚自然不能在這兒坐得太久,他得起身讓給后來的人。
走出客廳,到了后院,發(fā)現(xiàn)后院的人也很多。因為都是左家的親友,所以不少都是相識的,幾個人圍作一堆在高談闊論,倒也熱鬧。
若是往日,韓小錚定是不甘寂寞,但今天他卻在一張石凳上坐著遠(yuǎn)遠(yuǎn)地聽,賓客中像韓小錚這般年紀(jì)的實(shí)在很少,所以不少人都好奇地看他幾眼,每當(dāng)此時,韓小錚便很謙遜地一笑,那樣子頗得人好感。
坐了一陣子,韓小錚覺得煩了,他還從來沒有這么安份地坐上這么長時間呢,便在這時,他聽到有幾個人嚷嚷著去外頭逛一逛。韓小錚心中一動:“我為何要這么干坐著?反正離好戲開場的時間還早,我何不出去溜一溜?”
這么一想,他再也坐不住了,趕緊起身向外去。
走出左家那扇厚厚的朱漆大門之后,他感覺一下子輕松了好多,連走路都不再有別別扭扭的感覺了。
他先是去賭坊轉(zhuǎn)了一圈,出來時手中已多了十兩銀子,又到一家酒樓坐了半個時辰,喝了二斤花雕。
酒一下肚,他便有些忘乎所以了,腳步飄飄地到處亂逛?;ㄊ撬麅H來過三次,每次都是打個轉(zhuǎn)就走,沒像今天這么踏踏實(shí)實(shí)地玩過。與枯水鎮(zhèn)相比,這兒要繁華熱鬧得多了,韓小錚看啥都新鮮,不知不覺中已逛了好幾條街。
他看著四周來往的行人,心道:“都不認(rèn)識我?過了今天,你們便知道天底下還有我韓小錚這么一號人!”
正這么胡亂轉(zhuǎn)著,他忽然覺得自己眼睛一亮。
怎么回事?
很快他便明白過來,這是因為他看到了好幾個濃汝艷抹的女子,正在當(dāng)街處糾纏過往行人。
雖然韓小錚小小年紀(jì)肚子里的壞水不少,但對這些青樓女子卻是避而遠(yuǎn)之的,何況枯水鎮(zhèn)民風(fēng)尚屬樸實(shí),沒有這樣的風(fēng)月場所。
韓小錚皺了皺眉,轉(zhuǎn)身便走,卻忽地聞到一股幽香,一個俏麗的女子已擋在他的身前了,正用一雙風(fēng)情萬種的眼睛看他。
韓小錚又好氣又好笑,心中暗道:“連我韓小錚你也敢攔?”但因為今日有事,他不想在這兒出什么亂子,所以他一側(cè)身,想從那女子身邊讓過。
哪知那女子卻一把抓住了他,嬌聲道:“小哥哥,你怕我嗎?”
韓小錚一聽這甜得發(fā)膩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身上的毛發(fā)都豎了起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一邊道:“我怕?你我素不相識,為何要怕你?”一邊要掙脫女子,哪知反而被那女子像蔓藤一樣纏住了,其他幾個女人也“呼”地一聲圍了過來,“小哥哥小哥哥”地叫個沒完,韓小錚聽得雙耳發(fā)麻。
他暗暗后悔穿得太過華麗,這種女子只要見你有錢,從十六到六十歲的人她們?nèi)紩鍪郑n小錚雖然才十五,但他人小鬼大,看去遠(yuǎn)比一般的人圓滑世故,所以被纏上了。
韓小錚見勢不妙,趕緊掏出二兩紋銀來,往其中一個女子手中一塞,道:“放了我,放了我,你們香味太濃,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眾女子見他信手便掏出二兩銀子,更認(rèn)定他是個極有錢的闊少。像他這么大的人很容易被人蒙騙,只要他在風(fēng)月場中玩上一次,以后就可以放長線釣大魚,從十五歲到五十歲,不知道能從他身上榨出多少銀兩來!
一個頗顯豐滿的女子攀著他的肩,紅嘟嘟地小嘴幾乎湊到他的臉上,吃吃地笑道:“看來你還什么都不懂呢,姐姐教你好不好?保證你會樂不思?xì)w……”
言罷,她更是笑得花枝亂顫。
韓小錚覺得自己有點(diǎn)不太對勁了,渾身熱得難受,他緊張地看著四周,深怕遇見左家的親友。
一個女子在他的胳膊上擰了一把:“是不是怕你娘看見?嘻嘻,男人就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對不對?”
韓小錚急得滿頭大汗,如換了在平時,他可以想出十條脫身之計來,可今天他不能讓自己過早地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diǎn),那樣一來,很有可能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了。
韓小錚發(fā)覺路上已有人開始觀望這一出好戲,他不由暗罵:“奶奶個熊,咋就找上我?”心一急,他忙道:“別拉了,我去,滿意了吧?”
他如同遭綁架一般地被拉進(jìn)了花石城有名的青樓“春風(fēng)得意樓”,他在心中切齒地道:“你們這不是引狼入室嗎?今天就先把你們這兒攪個天翻地覆!”
想是這么想,其實(shí)他心里還是挺緊張,里邊的鶯聲燕語,男女嘻哈浪笑之聲讓他頭皮一陣陣地發(fā)麻。
幾個女子嘰嘰喳喳地要把韓小錚往自己那兒拉,韓小錚不耐煩了,用力一掙,高聲道:“你們這幾個庸脂俗粉,公子我一個也看不上呢!”
眾女子吃了一驚,沒想到他小小年紀(jì)眼光卻不低!
老鴇聞聲而來,一臉諂笑地道:“喲,這位公子哥真是一表人材!難怪我的女兒們這么疼愛你哪!我這兒國色天香有的是!公子哥你就慢慢地挑?!?/p>
她一轉(zhuǎn)身道:“把花折子給這位公子拿來!”
立即有一個小廝送上一疊精致的折子。
韓小錚暗自嘀咕:“戲既然開始了,我就陪你們演下去!”
當(dāng)下,他揀了一張折子打開,一看才知所謂的花折子就是把青樓女子的特征及擅長之技,寫在折子上,旁邊還空著一半畫著一幅像,自然便是青樓女子的像了。
韓小錚看了一陣,皺眉道:“太瘦了?!?/p>
小廝趕緊又遞上一張。
韓小錚看了一陣,嘆了一氣,道:“挺好的,可惜就鼻子低了些?!?/p>
小廝心中罵道:“就這么點(diǎn)年紀(jì),口氣倒像是大得能吹倒大牯牛!”
心中這么想,口中可沒敢說,畢恭畢敬地遞上了第三張折子。
這一張,韓小錚只看了一眼就扔了,他氣憤地道:“我又不是來買母豬!”
很快,厚厚的一疊花折子已看了一大半,韓小錚還是沒點(diǎn)一下頭,不是說臉大圓了,便是說下巴太尖了,不是嫌這個單眼皮,便是怪那個招風(fēng)耳。
小廝又氣又急卻反而更不敢說什么,因為越是挑剔的客人越得照應(yīng)好,往往這種人是極為闊綽的。
他沒有再著按順序把折子遞過來,而是從中間抽了一張出來,交給韓小錚,恭聲道:“這位想必公子會滿意的?!?/p>
韓小錚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嗎?”他接過折子一看,不由真的有些驚詫于其中所描女子的美貌了。
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韓小錚終于把折子遞回去,他重重往后一靠,緩緩地道:“可惜……”頓了一頓,才接著道:“可惜笑得太甜了?!?/p>
小廝暗暗氣惱,他想這不是存心雞蛋里挑骨頭嗎?莫非他是來搗亂的不成?
當(dāng)下,他的語氣一下變得硬了起來:“若是公子你對她都不滿意,那么我們就招待不了你這樣尊貴的客人了?!?/p>
韓小錚一把搶過他手中的花折子,道:“我還沒看完,怎么就知道沒有?”
邊說他邊飛快地翻著,突然,他的動作一下子停滯了,然后又往回翻,翻過二張,他便抽出了其中的一張花折子。
打開之后,他便愣在那兒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片刻,方道:“她她她……是誰?”
他實(shí)在找不出可以對她不滿意的地方,這樣一個天仙般的女人怎么會在這種場合出現(xiàn)呢?
小廝湊過身來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線驚慌,不安地道:“她是我們的段如煙小姐……”
韓小錚立即打斷他的道:“就找她?!?/p>
小廝為難地道:“她……她已有客人了?!?/p>
韓小錚冷冷笑道:“那為何還將這折子遞給我?分明是戲耍我!”他的臉上已有慍怒之色。
小廝一急,說話磕磕巴巴了:“若是尋?!瓕こ?腿藖?,都知道段小姐是由左公子定下的,自是……不會點(diǎn)段小姐,我……我一時疏忽,還望公子爺多多包涵……”
韓小錚一驚,追問道:“你說由誰包下?”
小廝神色一變,支支吾吾地道:“這……這自然是一位有錢的公子爺……”不知為何,他的額頭上滲出了汗來,不遠(yuǎn)處,老鴇掃過來一道冷冷的眼光。
韓小錚心中一動,打了個哈哈,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插上一杠了。你們的好姑娘想必都住得要好上一些吧!”
“那自然是,像段姑娘、曲姑娘、柳姑娘她們就住的是二樓雅室……”大概小廝為了方才的事而有些不安,所以聽得韓小錚如此一問,便說了一大通話。
韓小錚站起身來,道:“就曲姑娘吧?!?/p>
小斯道:“公子不是說曲姑娘笑得太甜了嗎?”
韓小錚道:“將就著點(diǎn)吧?!币桓崩蠚鈾M秋,精于此道的樣子。
小斯哈著腰道:“那好那好,公子爺隨我來……”
韓小錚跟在小廝后面向二樓走去,一路上聽得兩側(cè)屋子里有蕩人心魄的笑聲與喘息嬉鬧聲,韓小錚一忽兒覺得自己心跳很快很快,一忽兒又覺得自己心跳似乎停了。
從一種暖昧的脂粉香中穿走一段時間,小廝終于在二樓一間房前駐足,輕輕地敲了敲門。
房內(nèi)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然后門“吱呀”地一聲開了,里邊探出一張?zhí)鹛鸬男δ槪崛岬溃骸肮幽銇砹???/p>
那語氣就像她與韓小錚早就熟識,不知為何,韓小錚的緊張心情一下子松馳下來,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對小廝道:“你下去吧,沒我的吩咐,不要來打擾!”
小廝點(diǎn)頭悄然退下了。
韓小錚閃身進(jìn)了屋,曲姑娘就偎依了過來,韓小錚干咳一聲,道:“不是說你會唱么?”
曲姑娘嬌聲道:“公子要聽哪一折子戲?”
韓小錚一時想不出來,便道:“揀你拿手的唱吧?!毖粤T就往那兒一坐,一言不發(fā)。
曲姑娘心道:“咦,這小人兒倒還不好伺候呢!”當(dāng)下她飛了個媚眼,咦咦呀呀地唱了起來,無非是些艷俗之詞。
沒過一會兒,韓小錚就煩了,他打斷了曲姑娘的歌聲,道:“別唱了?!?/p>
曲姑娘停了下來,用誘人的目光看他:“你要做什么我都會順著你的?!?/p>
韓小錚道:“好,你會擲骰子嗎?”
曲姑娘笑道:“擲骰子當(dāng)然會。”
韓小錚道:“那我們就來擲骰子,誰若輸了,贏家就可以問輸家一個問題,你說好不好?”
曲姑娘的頭倚在他的懷中,悄氣細(xì)氣地道:“其實(shí)我們可以玩更好的游戲……”
韓小錚一板臉:“可我笨,我只會擲骰子?!?/p>
曲姑娘滿臉不樂意地找來二粒骰子及一只瓷顴。
與韓小錚擲骰子,她當(dāng)然是只有輸?shù)姆?。韓小錚先盡是問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東西,玩了十幾把后,曲姑娘已是索然無味了,她晃著韓小錚的肩膀:“小哥哥,這多沒勁……”她身上僅有薄薄羅衫,溫軟清香一同向韓小錚襲去,若是換了別人,早已魂飛魄散了,可韓小錚卻是未解風(fēng)情之人,剛開始有些緊張,如今卻是毫無感覺了。
他往嘴里塞了一顆新鮮的櫻桃,邊嚼邊道:“我花了錢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哈哈,你又輸了,這次,我要問你,段如煙是不是與你相鄰?”
“好呀,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你小小年紀(jì)心眼倒不??!”曲姑娘不依不饒地用粉拳錘著他。打情罵俏本是她們的專長,盡管對象是一個尚未諳世之少年,但她也一樣不覺肉麻。
“說不說?”韓小錚道。
“不說,你要是喜歡她,又何必來我這兒?我看你是吃不著腥的貓,怕左公子卻又賊心不死!”
韓小錚心中暗喜:“有了,又有‘左公子’出現(xiàn)了?!?/p>
當(dāng)下,他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道:“左公子有什么了不起?”
曲姑娘“撲哧”一聲笑了,那婀娜的身姿一陣亂顫,半晌,她才直起腰來:“你呀,真是開玩笑,誰不知左家有權(quán)有勢,左公子又風(fēng)流倜儻?”
“呸!再風(fēng)流倜儻,還不是被女人縛住了手腳?”韓小錚故意試探著問道,他想知道曲姑娘口中的左公子是否就是左之涯。
曲姑娘道:“這倒也是,也不明白他這么一個人物,為何放著那么多名門閨秀不娶,偏偏要去找一個鄉(xiāng)下丫頭?!?/p>
韓小錚暗叫:“有戲!”他沉住氣,順著她的話題往下說道:“說不定那丫頭真是漂亮得出奇,左老爺子拗不過那小子,所以才同意了這門親事?!?/p>
曲姑娘一點(diǎn)他的額頭:“笨哪!恰恰相反,是左公子拗不過他爹,才同意這門親事的!”
韓小錚一聽,更覺此事蹊蹺,若是左之涯癡迷阿蕓從而使左老爺子在迫于無奈的情況下答應(yīng)親事還有些道理,可現(xiàn)在為何是左老爺非得替自己兒子找一個他并不喜歡的媳婦呢?
圖財?圖權(quán)?都不像,一個木匠有什么錢又有什么勢?韓小錚轉(zhuǎn)念無數(shù),卻仍是毫無頭緒。
他忍不住道:“敢情這左老爺子是中了邪?!?/p>
曲小月——這名字還是通過擲骰子知道的——將一只手指豎在唇邊,“噓”地一聲,悄聲道:“小心隔墻有耳!”
韓小錚不屑地道:“莫非左家是將眼線布滿天下了不成?我在這兒信口說一句,又怎會傳到他們耳中?”
曲小月指指北邊那堵墻,然后道:“她,就在那兒!”
韓小錚先是一愣,接著就明白過來了,知道她所指的是段如煙,他大大咧咧地一躺,就橫在床上了,然后道:“聽見了又如何?左公子總不能在成了親之后還來你們‘春風(fēng)得意樓’吧?”
曲小月“哼”了一聲,酸酸地道:“左公子昨夜不還是在她這兒?即使他不來,可他的銀兩還在的,現(xiàn)在他人不在,可你不還是不能找她么?”
曲小月一向自恃貌美,沒想到最后還是不敵段如煙,所以她一直對段如煙懷恨在心。
就在她說話的當(dāng)兒,韓小錚不知什么時候拉過了一床被子蒙頭睡著了,還扯起了細(xì)細(xì)切切的呼嚕!
曲小月又好氣又好笑,心道:“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客人!終究還是少年習(xí)性!”
看韓小錚那沒心沒肺的模樣,不知為何,她竟是感慨不已,大約是記起自己從前的日子了。
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她的思路也模糊起來,眼皮慢慢闔上了。
正當(dāng)她開始有些迷糊時,卻被人用力一掌拍醒了,一驚而起,她才知道是韓小錚。
韓小錚從懷中掏出一錠大銀子,估計有十兩左右,他將銀兩往曲小月一遞:“今日沒帶多少銀兩,就委屈你了?!?/p>
曲小月暗自竊喜,思忖道:“這家伙要么少了個心眼,要么就是大富大貴之人,這么坐上一陣子他就給了十兩銀子還說委屈了我!”
口中卻溫柔地道:“小公子還不明白我的一腔情意么?盼只盼你能常來看看姐姐,不要學(xué)那薄情寡義之人……”手卻已接過了銀子,這種話,她已不知對多少人說過了,并將繼續(xù)說下去。
此所謂“二八嬌娘巧樣裝,洞房夜夜換新郎。一條玉臂千人枕,一點(diǎn)紅唇萬客嘗。迎來送往知多少?慣作相思淚兩行?!?/p>
韓小錚附和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曲小月又依在他懷里,吊著他的頸,清淚點(diǎn)點(diǎn):“勿忘我,好嗎?”
韓小錚“撲哧”一聲笑了,他道:“大姐,逢場作戲而已,何必如此投入?”
說得曲小月訕訕的,心道:“終是個毛小孩,什么都不懂。”
韓小錚推開她,然后道:“多練練擲骰子,下回我再來找你玩?!?/p>
言罷,他反手帶上門出去了。
曲小月嘀咕道:“還玩?”
韓小錚當(dāng)然不會就這么離開“春風(fēng)得意樓”,他出了曲小月的門后,又在外面過道上轉(zhuǎn)悠了一陣子,心中想道:“那小娘們知道給她的十兩銀子是從她自己那兒拿來的話,一定會氣得發(fā)瘋?!?/p>
他這么晃悠著來回,眼睛卻不時地瞄向曲小月北邊的那間屋子,那兒正是段如煙所居之處。
大概過了兩盞茶光景工夫,那扇門“吱呀”一聲開了,里邊走出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子,舉手投足間竟是風(fēng)情萬種!
韓小錚不敢怠慢,他立刻迎了過去,擋在那女子之前,施了一禮,方道:“姑娘,敢問段如煙小姐居于何處?”
女人眼中閃過一絲驚疑,盡管一閃即逝,卻還是被韓小錚捕捉到了。
女人平靜地道:“你找她何事?”
韓小錚略略壓低了聲音:“不是我找她有事,而是左公子讓我找她?!?/p>
女人身子一顫,上上下下打量了韓小錚幾眼之后,悄聲道:“你進(jìn)來?!?/p>
韓小錚便被女人引進(jìn)了房內(nèi),女人反手又緊緊地拴上了門,看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緊張,又有些憂郁,韓小錚不由暗暗奇怪。
那女人為韓小錚奉上了一杯茶,方道:“你進(jìn)來時可曾讓人知道是來找我的?”
韓小錚心念一轉(zhuǎn),搖頭道:“自然沒有,我借口找曲姑娘才上來的。左公子他一再囑咐要小心些。想必,你就是段姑娘吧?”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你是左公子的人嗎?”
韓小錚一笑,道:“不是,論起來,我是他表弟,不過我與他頗為投緣,雖然他比我大上一些,但我們卻更像摯友?!?/p>
段如煙點(diǎn)頭道:“我看你也不像是個做下人的人,不知公子貴姓?”
韓小錚道:“不敢,敝姓趙?!?/p>
“原來是趙公子,左公子他……他為何不自己來……”
韓小錚心中“咯噔”了一下,暗道這話可不好回答,正躊躇間,段如煙已嘆了一口氣,幽幽地道:“是我不讓他來的,若非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勸止,說不定今日他又會來這兒的,如此一來,我與他,也許會更為痛苦……”
她的眼中,竟有淚光點(diǎn)點(diǎn)!她的眼神,夾雜著幸福與哀傷,格外的楚楚動人。
韓小錚沒想到段如煙對左公子竟是情真意切,心中不由一時沒了主意。
莫非是左老爺子知道了左之涯與段如煙之間的事,為了他的家族名望,才會替左之涯找了阿蕓,從而以阿蕓來牽制左之涯,讓左之涯斷了與段如煙的這份情?
似乎這種解釋是有些道理的,可為何左老爺子放著那么多名門閨秀不選,卻去找一個鄉(xiāng)下姑娘?
卻聽段如煙問道:“趙公子此來,左公子向你托付了什么事?”
韓小錚支吾著:“這……他……”他一時想不起該如何說才好。
段如煙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了,她慘然道:“趙公子但說無妨,即使是他……他負(fù)了我,我……也是不會負(fù)他的!”她的神情讓韓小錚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于是,他便道:“左公子讓我告訴你,無論如何,他心中分量最重的終是你!還有一些話,咬文嚼字的,我卻記不清了,什么終風(fēng)且暴,終風(fēng)且買的?!?/p>
段如煙淡淡一笑道:“不是‘買’,是‘霾’,說的意思便是塵土飛揚(yáng)的景象?!?/p>
韓小錚驚訝地道:“他為何要對你說塵土飛揚(yáng)之事?”
段如煙又一笑,她的笑很淡,遠(yuǎn)不如曲小月那么甜,但她的笑容極有感染力,讓人一見,如淋春風(fēng),心中雜俗之念,便會悄然而隱。韓小錚看得有些癡了。
段如煙似乎淡忘了韓小錚的存在,她忽然輕輕地吟了起來:“終風(fēng)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傲,中心是悼;終風(fēng)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吟著吟著,她的一雙美麗的眸子里,漸漸有淚水漣漣而下,聲音中也摻了抽咽之聲。
韓小錚一下子慌了手腳,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個勁地搓手。
段如煙的低吟之聲顯得那么幽淡如夢,其間之絲絲縷縷的哀傷讓人神傷,韓小錚生平第一次領(lǐng)悟到了憂傷的力量,這是一種讓人的心為之輕顫的力量。
“終風(fēng)且噎,不日有噎,寐言不寐,顧言則噎,噎噎其陰,虺虺其雷,寐言不寐,顧言則懷!”
當(dāng)吟唱完最后一個字后,段如煙將臉深深地埋于雙手之間,她的身子顫如秋風(fēng)中的寒葉,卻不發(fā)出一絲抽泣之聲。惟有淚,從她的指間不斷滲出……
韓小錚無論如何沒想到見到段如煙時會是如此情景,一時心亂如麻,堵堵的很不好受,他有心要勸勸段如煙,可一向伶牙俐齒的他今天卻忽然變得木訥了,竟不知如何開口。
段如煙所吟念的,他一句也聽不懂,但他能從她那略略有些發(fā)顫的聲音中感受到許多的東西。
還是段如煙自己控制住了,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他果然還記著我,愛著我,我知道我不該再祈求什么了,可我卻總是不甘心!上天為何總是要讓人經(jīng)歷悲歡離合、陰差陽錯?我愛他,他愛我,可這又有什么用?一切的一切,都是可笑可悲……”
韓小錚忽然道:“段姑娘,左公子還對我說,日后他一定會想辦法得到他真愛之人!”
說完這句話,他就后悔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莫非,自己是想給段如煙那顆悲傷欲絕的心以暫時的慰藉?
他發(fā)現(xiàn)進(jìn)了這間屋子之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的。
段如煙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抓得是那么緊:“他……真的這么說了嗎?真的嗎?”
韓小錚心一橫,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段如煙本是興奮的眼神忽然又暗了下去,甚至比以前更為黯淡,便如一顆飄逝于茫茫夜空中的星星。
她放開了韓小錚的手,略有些急切地道:“趙公子,你一定要讓左公子拋棄這種念頭,他爹根本不會給他機(jī)會的,只要他心中有我,這就夠了。”
韓小錚心中暗道:“聽她語氣,似乎知道左之涯的某種打算?!?/p>
口中卻道:“左老爺子就這么一個兒子,若是左公子執(zhí)意要做什么事,左老爺子也是會順著他……”
段如煙搖了搖頭:“你不了解他爹,他爹是一個……一個可怕的人?!?/p>
她的眼中閃過一種奇怪奇異的神色。
然后,她突然道:“見了左公子,你便告訴他說我已忘了他,我……我不再愛他,我只是一個風(fēng)塵女子,愛的就是錢財……”她的眼中又有淚下,卻不肯擦去。
韓小錚道:“段姑娘何苦說這些違心之言?”
段如煙懇切地道:“望趙公子務(wù)必幫這個忙,我會永遠(yuǎn)感激你的?!?/p>
韓小錚看著她,終于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段如煙忽然又道:“我有一物,還要麻煩趙公子轉(zhuǎn)交左公子,請趙公子稍候?!?/p>
言罷,她轉(zhuǎn)身掀起一處門簾,進(jìn)了內(nèi)室。
韓小錚暗暗好笑,心道:“既然你說已忘了左公子,為何又讓我轉(zhuǎn)交東西?”正思忖間,他忽然聽到了內(nèi)室有一聲輕微的“咔嚓”之聲,然后便是一聲極為短促的叫聲,叫聲一起即沒,然后便又恢復(fù)了平靜,似乎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韓小錚愣住了,他不知道是否是聽錯了,等了片刻,內(nèi)室還是沒有聲音,而段如煙卻是遲遲不見出來!
韓小錚心中暗暗驚訝,隱隱有了一種不祥之感,他定了定神,輕輕地叫了一聲:“段姑娘……”
沒人答應(yīng)。
韓小錚聲音又提高了一點(diǎn),仍是如此,他的額頭上一下子便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壯了壯膽,他悄悄地走近內(nèi)室,然后將門簾輕輕掀起,往里一看。
這么一看,他幾乎叫出聲來,叫聲已到喉嚨口,硬是讓他生生咽了下去!他的右手緊緊地捂著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聲來!
段如煙竟已被一條白綾懸于屋梁之上!她那張本是極為美麗的臉已經(jīng)蒼白如紙!她的嘴角處,已有一縷血絲滲出!
韓小錚覺得自己的思想已飛離了自己的軀體,在那一瞬間,他不會想了,腦子里空洞洞的一片,只剩下一個念頭:“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少頃,他終于回過神來,卻仍是手足失措,他不知是該借機(jī)溜走,還是救下段如煙。
驀地,他腦中亮光一閃:“不對,即使她要自殺,也該把東西交給我之后再自殺呀!”
如此一想,他那雙已僵硬的雙腿終于可以動一動了。
他想把段如煙抱下來,卻又擔(dān)心自己力氣太小抱不動,說不定段如煙會一下子栽在地上,那時眾人一定會被聲音吸引過來,那時,自己真是百口莫辯了!
可無論段如煙是否已死,他都要試著救救,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做,本來他到“春風(fēng)得意樓”是為了對付她與左之涯兩人的,沒想到現(xiàn)在他反而要救段如煙!
想了想,他找來二張椅子,一張放在段如煙的腳底下,另一張與這一張并排,然后,韓小錚便站在一張椅子上,按捺住自己的恐懼感,從后面抱住了段如煙。
就在他抱住段如煙時,他聽到了從段如煙體內(nèi)發(fā)出的一種奇怪的“咕咕”之聲,有點(diǎn)像用棒子攪動水的聲音。
韓小錚心中一驚,幾乎從上面栽了下來,他的雙腿也開始一個勁地顫抖了。他不明白為何會有這種聲音出現(xiàn)。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之后,他終于把段如煙向上舉起了一些,從而脫離了白綾,接著他拼盡全身力氣,才把段如煙顫巍巍地抱下來,橫置于地上。
大概是怕過頭了,韓小錚反而冷靜下來了,他用手試了試段如煙的鼻息,沒有,又伏下身來聽聽她的心跳,也沒有!
最后,他找來一塊銅鏡,放在段如煙的口鼻之前,少頃,他拿起銅鏡一看,上面很干燥,沒有細(xì)密的水珠!
段如煙竟這么快死了嗎?即使是她一進(jìn)內(nèi)室便自盡,也不可能有這么快!何況,她還得找白綾然后掛起。
可若不是自盡又是怎么回事?自己一直坐在外面,不可能有人進(jìn)來自己卻毫無察覺。
韓小錚用力的捏了捏段如煙的人中穴,段如煙毫無反應(yīng),她的眼睛卻未閉上,似乎在怔怔地望著什么地方,眼中有驚訝,有恐懼,有憤怒……
這不應(yīng)該是一個自盡者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