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高檔轎車平穩(wěn)行駛在路面上。楚西辭在卿清的指揮下,一路開向她常去的那家超市。
這是一家大型超市,與她之前住的地方就隔了一條街。
他繞了一圈,才在較遠的地方找到一個空出來的停車位,倒車進去。車上的卿清在他專注停車的時候,單方面決定這次冷戰(zhàn)暫停。
楚西辭推著購物車跟在卿清后面,他很少到超市一類的地方來,目光淡淡掃過琳瑯滿目的商品和周圍各色的人,他有點不習慣地皺了皺眉。卿清則熟門熟路地走到蔬果區(qū),擠在一群大媽中間搶限時打折的時令蔬菜。
楚西辭看著她提著大包小包走過來一臉得意的模樣,輕抬了抬嘴角,推著購物車過去接。沒等他靠近,只見她腳下踩著菜葉一滑,整個人就往前栽下去,幸虧旁邊的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她才沒摔倒。
卿清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轉頭跟身旁的人道謝。
“謝……”后面的話沒說出口,她看清眼前的男人,眼睛高興得發(fā)亮,“胡老師?!你怎么在這兒?”
男人扶了扶眼鏡,笑得斯文和藹。“我現(xiàn)在在這家超市工作。”他指了指胸前的工作牌,上面寫著采購經(jīng)理胡駿揚,他笑說,“看見你在這買過好幾回菜了,我都不敢認人,怕喊錯了讓小姑娘誤會?!?/p>
楚西辭推著購物車靠近,接過她手里的菜放進車籃,出于本能用余光快速地打量了一下旁邊的男人:四十五歲左右,常熬夜,精神狀態(tài)不錯,有輕微潔癖,不抽煙不喝酒,半年前來到這家超市工作。
卿清跟他介紹道:“楚西辭,這位是我在警校的老師,曾經(jīng)救過我的命!”
楚西辭朝他點點頭:“你好。”卻沒有進一步自我介紹的意思。
卿清只好在中間介紹:“胡老師,這是我老板……”
“不打擾了,告辭?!背鬓o打斷她的話,淡淡說完,顧自推著購物車往前走。
卿清無奈地看向胡駿揚:“不好意思啊老師,您別介意,我這個上司就是這種性格,外星人一樣?!?/p>
“沒事沒事,你快去吧?!彼龘P了揚手里的報告單,“我也還有事要忙?!?/p>
“那……胡老師,我下次再過來看您?!?/p>
他溫和笑著說:“好,到時候去老師家里吃飯。”
卿清追上楚西辭,一把拉住他的袖口?!巴夜?,我還要去那邊買菜?!?/p>
“那個人……”楚西辭用眼神示意。
卿清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見一個普通矮胖的男人,有些奇怪問他:“那個人怎么了?”
“是個慣偷?!?/p>
卿清有些驚訝:“你怎么知道?”
楚西辭淡淡解釋:“大部分人注意的是商品,他留意的卻是人,而且他不看攝像頭就能輕易找到躲藏避開的死角。”
“可是,他身上沒有可以藏東西的地方?!?/p>
“那是因為,”楚西辭將目光移到另一邊,“東西在第一次陪同他作案的老婆身上?!?/p>
卿清隨他轉移視線,看見一個孕婦正在挑選奶粉。
“尚在孕期,卻買三歲以上的幼兒奶粉?!背鬓o看著她隆起的肚子,目光嫌棄,“比電影里的還假?!?/p>
“我去告訴胡老師!”
“不用了。”楚西辭叫住她,“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p>
“發(fā)現(xiàn)了?”卿清沒明白過來。
他解釋道:“他手里清貨的登記表是進口食品,還有部分沒有登記完,中途停下,你跟他說話的時候,他站的位置視野正好可以兼顧兩名小偷,旁邊人多,又不至于顯得突兀被察覺?!?/p>
楚西辭的推斷沒有錯,那兩名小偷在排隊結賬的時候被超市的保安抓住,人贓并獲。
卿清當時已經(jīng)打票出去了,提著大包小包,隔著橫欄往里望,胡老師年輕的時候當過幾年兵,身形一直很挺拔,在人群里顯得格外打眼,他神情嚴肅地指揮保安將人帶走并報了警,跟剛才邀請她回家吃飯的和藹模樣相比,完全變了個人。
不過,這倒是胡老師的作風,上課時不茍言笑,課下卻風趣幽默又好相處。卿清想起大學的時光,笑了笑,一抬頭,楚西辭已經(jīng)走進外面的夜色里,忙加快步子追上去。
再上車,雖然還是很沉默,但狹小的空間里,氣氛相較之前已經(jīng)好了許多。
“楚西辭?!鼻淝逶诘染G燈時叫了一聲旁邊的人。
“嗯?”楚西辭不明所以。
她決定和他談談今天的事。
“我今天下午敲門的時候,你是不是醒了?”
“嗯?!彼Z調(diào)平淡。
“那你為什么不開門接電話?”
“不想,覺得很吵?!?/p>
如果這是借口,那真是她聽過最爛的借口。但她清楚,楚西辭這個人,從來不會找借口。他性格冷漠,與人疏離,無論是對別人還是自己,都不夠在意,同時也幼稚任性,像一個不懂半點人情世故,長不大的孩子。
她問他:“萬一江河真的遇到非常緊急的事,危及生命呢?你還是會看心情,不管不顧嗎?”
他想了想,眼里有點困惑:“我不知道?!?/p>
卿清看著他淡漠的側臉,忽然不太想再說下去。沉默了許久,才涼涼開嗓。
“是不是有一天,我就快死了,你也會嫌煩,不肯接電話?”
楚西辭皺了皺眉說:“這種假設沒有意義?!?/p>
卿清沉默著,把他扔在車夾層里的手機拿出來,放進他衣服口袋里,拍了拍,像交代后事一樣語重心長:“我哪天要是死了,你要記得答應我的事,記得我們之間的交易,不要嫌麻煩,也不要因為覺得我太吵,就忘記。”
隔著布料,他能察覺到她的手輕微顫抖。她很不安,而他知道她的恐懼源于哪里,一部分來自亡故的父親,一部分……來自他。
黑色轎車靠在路邊停下,車內(nèi)明黃的光線映落在他臉上,一雙眼睛卻陷在深邃的輪廓里,楚西辭向來氣質清冷,一明一暗間,更透出幾分逼人的沉郁。
“我沒去上過小學,初中之前,幾乎沒出過家門,所以,我一度以為所有人都是像我媽那樣,安靜到可怕。她有時候會在臥室里待一整天,房門上鎖,家里的大門也上了鎖,我那個時候太小,還不知道怎么逃出去,餓極了,就用醬油把飯拌一下,吃起來味道挺惡心的……”
他用一種近乎溫和的平靜口吻,提起往事。
“我高燒到四十度的時候,她在床上掙扎了兩個小時爬起來去打120,那時候我就想,她是不是比我更需要看醫(yī)生?”
楚西辭靜靜說著,表情不變,眼里的情緒卻愈淡。
“在國外那些年,我有時候會想念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尤其在人多的地方。”他臉上有輕描淡寫的微笑,“我會格外思念那座很多天不會有人說話的房子。我唯一的遺憾,是沒能在她死前明白這一點。不過那都沒什么意義,生活跟生命,在我看來,本來也就是無意義,日復一日的每一天都讓我覺得像是煎熬,我需要一些刺激,才能活得下去?!?/p>
他轉過頭,輕聲問她:“你能明白嗎?”
卿清眼里映著楚西辭神色淡然的臉,她心里很難過,干澀的嘴唇微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她永遠記得高三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救護車停在楚家門口,四面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那少年站在門前,看著母親的尸體從身前移走,停滯了表情,靜默如深海。她拼盡了力氣才擠到他身邊,紅了眼眶,無聲地握住他的手,三伏天的炎炎烈日下,他渾身冰冷,機械般的轉過頭看她,眼神空洞,木然到絕望。
他那么費力地動了一下嘴角,對她說:“卿清,我哭不出來?!?/p>
時隔多年,她依然記得那時候他的聲音,帶了無盡悲涼自嘲,輕緩地,一點點,破碎在她耳郭里。
他說:“卿清,我好像一點都不難過?!睆臎]有人,教他如何去愛。他最親近的人,在有限的陪伴里向他展示的,也不過是沉默與死亡。
她俯身上前,溫柔地抱住他,輕聲卻鄭重的承諾。“沉默先生,如果我能一直活著,我就會一直陪著你?!?/p>
這樣親密的姿勢,讓他有些不適應,楚西辭想推開她,手抬起來,卻感覺到一滴溫熱的液體,從他們緊貼在一起的皮膚中間流淌下來。于是,懸在半空的手因為這突來的情緒,微微僵硬了,沒有進一步動作。半許,他極輕地嘆了口氣,說:“卿清,你不需要把時間花在我身上,也不需要把剩下的生命和精力全部耗費在追查那些人身上……”
靜靠著他的身體僵了僵,楚西辭沒有再說下去,過了一會,他用食指點了點她的肩膀。
“你幾天沒洗頭了?味道很重?!?/p>
“楚西辭!”
回到家,楚西辭徑直走上了二樓臥室,門一合,就再也沒出來過。
卿清做好飯菜,擱在他臥室門口,敲了敲門做提醒,就沒再打擾他,轉身去了陽臺。
搬過來的沙袋懸掛在一角,她戴上拳擊手套,眉頭緊鎖,盯著沙袋的眼睛沒有平時的溫和,犀利得如同一道寒光。直拳、勾拳、翻手肘擊……速度不斷變快,額上的汗順著臉頰兩側滑下脖頸,凝結在深凹的鎖骨里,隨著不斷變換的腳法和轉動的身體顫抖。
“我給你最后一個救你父親的機會。”如夢魘般的聲音,在她耳邊一遍遍重復循環(huán)。出拳的力道帶著恨意,一下下加重,她在最后一記重拳狠狠砸下后,整個人累得癱倒在地,看著遼闊無邊的夜幕,大口大口喘著氣。
漸漸地,她平穩(wěn)了呼吸,開始感覺到身下地板透出來的沁涼,一雙眼睛,卻更專注地看著天空。
這片夜空下,生活著數(shù)不清的人。生活的意義對于有些人來說,就是不斷地推翻,再去尋找它是否真的存在意義。而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他們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思考,因為生活,就是全部的意義。
至于她活著的意義……
“卿清?!彼钪约旱拿?,伸直手臂,指向天邊殘缺成玦的月亮,輕輕地說,“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幸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