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令嫻（約525年前后在世），字不詳，南朝梁代女詩人。劉孝綽妹，徐悱之妻。彭城（今江蘇徐州）人，世稱“劉三娘”?！读簳?#183;劉孝綽傳》中載有她的事跡。劉令嫻的詩多寫閨怨，其中最著名的是《答外詩》二首，是回贈丈夫徐悱之作。詩中通過寫景來襯托相思之情，頗為真切生動。524年，徐悱死，劉令嫻作《祭夫文》，辭意凄惋，留下“令名士擱筆”的美談。此文載于《藝文類聚》。
家學(xué)相承，獨樹一幟；文尤清拔，流芳遐邇
史載，劉令嫻出生在官宦之家，劉家門第煊赫，且愛好文義。劉令嫻是齊大司馬從事中郎劉繪之女，南朝梁代文學(xué)家劉孝綽第三妹。劉孝綽，本名冉，小字阿士，能文善草隸，號“神童”。自幼聰敏，七歲能屬文。他的舅舅齊中書郎王融是著名文學(xué)家，竟陵八友之一，東晉宰相王導(dǎo)的六世孫十分賞識他，常說：“當(dāng)今天下的文章，如果沒有我，就要數(shù)阿士寫的最好了?！?/p>
劉孝綽是“彭城才子”，當(dāng)時著名的文人，被稱為“中國楹聯(lián)第一人”?！赌鲜?#183;劉孝綽傳》中說他：“辭藻為后進所宗，時重其文，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誦傳寫……亭苑柱壁莫不題之。”昭明太子蕭統(tǒng)文集刊行時，特請劉孝綽為之作序。劉令嫻“兄弟及群從子侄當(dāng)時有七十人，并能屬文，近古未之有也”。他有三個妹妹，大妹妹嫁給瑯琊人王叔英，世稱劉大娘，當(dāng)時有文集行世，今僅存三首，與劉令嫻齊名；二妹嫁給吳郡人張嵊，也有才學(xué)，但作品已不能考見；三妹劉令嫻嫁給東海郯人徐悱，為著名才女，文采最為出眾。劉氏三姐妹都有才學(xué)，而劉令嫻“文尤清拔”。
《名媛匯詩》中有這樣一則逸事：劉孝綽被罷官之后，一直閉門不出，還在門上題詩說：“閉門罷慶吊，高臥謝公卿?！眲⒘顙箍吹胶鬄槠淅m(xù)句：“落花掃仍舍，聚蘭摘復(fù)生。”僅此一聯(lián)，就可以看出劉令嫻的才思敏捷，而這一聯(lián)也頗受劉孝綽的稱贊。
據(jù)說在一個初春，劉令嫻的兩位姐夫去拜訪劉孝綽。兩人平時對劉令嫻的才華很不服氣，久懷嫉才之心。恰巧趕上這次聚宴之機，想試試三妹的才華到底如何。于是在酒宴上兩個姐夫提議：“聽說三妹才智過人，今天咱們就對對子和猜謎詩助酒興，可否？”劉令嫻一聽，兩位姐夫這是沖自己來的，便不慌不忙地回答說：“小妹才疏學(xué)淺，豈敢與知識廣博的兩位姐夫?qū)﹃囇?如果是為助興，那么我只好班門弄斧了，還請姐夫們手下留情啊?！彼幕卮鹱寖晌唤惴蚵燥@尷尬。
大姐夫王叔英首先出聯(lián)：“歲歲迎新歲，往歲遜來歲。”劉令嫻稍微琢磨了一會兒，立馬答道：“春春辭舊春，今春勝去春?！彼捯魟偮?，在場的人就齊鼓掌稱贊對得好，王叔英也只好隨大伙說了聲：“對得不錯。”但是，他似乎心有不甘，于是又出了一首吟物的謎詩：
仙花和露搗芳塵，駐得宮娥不老春。
香暈紅潮生玉顏，暖融降臘點櫻唇。
劉令嫻想了想微笑著答曰：“大姐夫的謎底可是‘胭脂’吧!”王叔英覺得這么快就能猜出，從內(nèi)心不得不佩服三妹才華橫溢，反應(yīng)敏捷。連忙說：“猜對了!猜對了!”劉令嫻贏得了全場掌聲。輪到二姐夫張嵊出題時，他說：“我出兩副短聯(lián)，請三妹速答。”劉令嫻點了點頭，張嵊說道：“梅花含白玉。”劉令嫻隨口答：“柳色吐黃金。”張嵊沒想到回答的這么快，接著說：“歲寒三友，松梅竹?！眲⒘顙顾俅鸬溃骸按号患?，杏李桃。”
聽到劉令嫻的回答，張嵊感嘆不已，覺得對仗平仄公正恰當(dāng)，從內(nèi)心有點刮目相看小三妹的才氣了，接著出謎詩一首：
竹做欄桿木做墻，只關(guān)豬來不關(guān)羊。
三個小子來抓豬，嚇得豬兒亂嚷嚷。
劉令嫻思索了一會兒嫣然一笑說：“二姐夫想難倒我，我想這是‘算盤’對嗎？”張嵊這時唰的一下臉紅了，深感自己不如三妹的文才。接著令嫻以退為攻，對兩個姐夫說：“有來無往非禮也!我也出副字謎請兩個姐夫賞臉猜猜看，不當(dāng)之處，敬請指教。”
劉令嫻隨即開口道：
砍去左邊是樹，砍去右邊是樹。
砍去中間是樹，只有不砍非樹。
王叔英與張嵊猜了半天也猜不出來，這時劉令嫻的哥哥劉孝綽，看到局面太窘，兩個妹夫有點下不了臺，于是解圍說：“小妹說的可是個‘彬’字吧!”想不到一個字謎能把兩個姐夫難倒，真乃“蛾眉不讓須眉也”!
一篇祭文，令名士擱筆——夫妻情深意長
劉令嫻的丈夫是徐悱，字敬業(yè)，是仆射徐勉的兒子，生年不詳，卒于梁武帝普通六年（525年）。宦游在外。徐悱幼聰敏，能屬文。徐悱在外地為官時，夫妻各居一方，為遣相思之苦，二人有詩歌贈答?！队衽_新詠》中有徐悱與劉令嫻的贈答詩數(shù)首，可以窺見這一對文學(xué)夫妻在閨房中的情好，今存詩四首。
他們夫妻二人寄詩贈答，感情真摯。徐悱有一首《贈內(nèi)》詩：
日暮想清揚，躡履出椒房。網(wǎng)蟲生錦薦，游塵掩玉床。
不見可憐影，空余黼帳香。彼美情多樂，挾瑟坐高堂。
豈忘離憂者，向隅心獨傷？聊因一書札，以代九回腸。
劉令嫻看到詩作后，作了兩首《答外》詩，其中一首亦題作《春閨怨》：
花庭麗景斜，蘭牖輕風(fēng)度。落日更新妝，開簾對春樹。
鳴鸝葉中響，戲蝶花間騖。調(diào)琴本要歡，心愁不成趣。
良會誠非遠，佳期今不遇。欲知幽怨多，春閨深且暮。
詩中通過寫景來襯托相思之情，頗為真切生動。另一首《答外》詩如下：
東家挺奇麗，南國擅容輝。
夜月方神女，朝霞喻洛妃。
還看鏡中色，比艷似知非。
摛詞徒妙好，連類頓乖違。
智夫雖已麗，傾城未敢希。
這首詩寫婦女的心理狀態(tài)很傳神。夫妻二人的和詩，劉令嫻的詩以景寓情，顯得超脫些；徐悱的詩則有閨帷之欲，輕靈不足。史籍中評議劉令嫻文辭“清拔”，算是中肯。
另外，她還有《聽百舌詩》一首，寫她對丈夫的思念之情，也很形象：
庭樹旦新睛，臨鏡出雕楹。
風(fēng)吹桃李氣，過傳春烏聲。
凈寫出陽留，全作洛濱笙。
注意歡留聽，誤令粧不成。
524年，徐悱去世，死于晉安（今福建南部）內(nèi)史任上，年齡大約在三十歲左右。靈柩回到都城家中后，劉令嫻飽蘸淚水，悲痛不已。于是為丈夫?qū)懥艘黄稗o甚凄愴，清綺可誦”的祭文。徐悱的父親徐勉名重一時，本想為兒子作哀辭，及見此文，嘆而擱筆。劉令嫻的這篇《祭夫徐敬業(yè)文》一文，記載在《藝文類聚》中，如下：
維梁大同五年，新婦謹(jǐn)薦少牢于徐府君之靈曰：
惟君德爰禮智，才兼文雅，學(xué)比山成，辨同河瀉。明經(jīng)擢秀，光朝振野。調(diào)逸許中，聲高洛下。含潘度陸，超終邁賈。二儀既肇，判合始分。簡賢依德，乃隸夫君。外治徒奉，內(nèi)佐無聞。幸移蓬性，頗習(xí)蘭薰。式傳琴瑟，相酬典墳。輔仁難驗，神情易促。雹碎春紅，霜雕夏綠。躬奉正衾，親觀啟足。一見無期，百身何贖。嗚呼哀哉!生死雖殊，情親猶一。敢遵先好，手調(diào)姜橘。素俎空乾，奠觴徒溢。昔奉齊眉，異于今日。從軍暫別，且思樓中；薄游未反，尚比飛蓬；如當(dāng)此訣，永痛無窮。百年何幾？泉穴方同。
死者生前的才學(xué)賢德，昔日夫妻之間的百般恩愛，一并縈繞在筆端；心肺欲裂的悲傷心情，恨不同穴的悼亡哀痛，全都寄托在字里行間。如泣如訴，字字血淚，讀之令人不禁黯然神傷。這的確是一篇文字有盡而情意無限的文章，是哀文中不可多得的佳作，無怪乎名士徐勉既睹此文，亦為之?dāng)渴謹(jǐn)R筆!
閨秀馳翰墨，清才屬令嫻——偏見掩蓋不住的才華
南朝齊梁年間，吟詩弄賦不僅是世家名族的修養(yǎng)，也是踏入仕途的資本。那個時代，上至皇帝貴族，下至黎民百姓，都酷愛文藝。誰要深諳附庸風(fēng)雅之道，就能升官發(fā)財。文化人就意味著是朝廷的人，舞文弄墨就意味著具有踏入官場的資本。就連詩歌評論家鐘嶸也在《詩品序》中這樣描繪當(dāng)時的風(fēng)尚：“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边@樣的時代背景，加上家庭的熏染以及個人才華，劉令嫻就靠寫“粉詩”出名了。
劉令嫻的情詩受南朝民歌的影響，寫的相當(dāng)大膽，而且語言清新，風(fēng)格流麗。她寫過一首《光宅寺》，這首詩讓她受到了一些封建士大夫的批判，凡是讀過此詩的人，腦海中都會浮現(xiàn)如下曖昧的畫面：黃昏時分，一位容貌嬌艷的知識女性來到光宅寺燒香拜佛。長廊深處，一位帥呆了的青年和尚對其擠眉弄眼，女子立刻春心蕩漾難以自拔，就尾隨和尚來到禪房……
長廊欣目送，廣殿悅逢迎。
何當(dāng)曲房里，幽隱無人聲。
光宅寺是當(dāng)時都城建康（今南京）的一座佛寺。劉令嫻以一個貴族婦人的身份，寫下這樣的詩，自然會讓讀者對她與寺院僧人的隱秘情事做出猜想。清代學(xué)者王士禎在《池北偶談》中曾談到這首詩，他引用唐人高仲武的評價說“形質(zhì)既雌，詞意亦蕩”，意思是說，詩寫得如此低俗，其人也必放蕩。王士禎自己則說的委婉：“勉名臣，悱名士，得此才女，抑不幸耶？”徐勉是名臣，徐悱是名士，家里娶了這樣一個才女，算不算是不幸呢？這顯然是封建主義的偏見。
如此充滿把玩意味的詩，出自一位已婚婦女之手，難免讓好事者浮想聯(lián)翩。中國的讀者（無論是古代還是現(xiàn)代）大都有這樣一個習(xí)慣，睹文揣人。看到作品中有“出格”行為，就自然聯(lián)想到作者的人品。
再看劉令嫻的另一首詩，名為《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其詩如下：
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
同心何處恨，梔子最關(guān)人。
這首詩是劉令嫻把梔子贈予一位叫謝娘的女子，而在南朝民歌中，常以“梔子”諧“之子”，指代戀人。延伸閱讀，就是寫給戀人的情詩。劉令嫻又因為寫了這樣一首語言曖昧的情詩而被后世部分人解讀為同性戀。其實，僅憑借“梔子”一物就說劉令嫻和這個謝娘有曖昧的同性關(guān)系未免有些片面。
有句話說：“若知其人不能不論其世?！钡拇_如此，劉令嫻所處的南朝齊梁年間社會思想開放、文風(fēng)自由。士大夫多不為禮教所拘，曠達放誕。自梁朝開始，文壇宮體詩盛行，內(nèi)容多寫閨閣之情，且詩風(fēng)柔靡綺麗。文人寫什么和怎么寫，朝廷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用聞一多先生的話說就是“人人眼角里是淫蕩”“人人心中懷著鬼胎”。劉令嫻出身貴族之家，自然不能不為時代的風(fēng)尚熏陶。與她同時代的著名文人，如謝惠蓮、沈約、庾信等人的作品中，多會看到同性戀的描述。文人之間的互相跟風(fēng)寫作，直接造成南朝一時曠達放誕之風(fēng)。此類題材并非劉令嫻的“獨創(chuàng)”，更不能就此說明作者有“特殊癖好”。
可見，歷史的樂趣，在于前世斑駁人性留給后人的猜想，后人總想在這黑暗的人性隧道中，走向有光亮的地方。如果劉令嫻僅僅有以上的詩文，豈不是很可惜，為此摘錄了她其他的詩，便于讀者欣賞。
《題甘蕉葉示人》
夕泣已非疎，夢啼太真數(shù)。
唯當(dāng)夜枕知，過此無人覺。
《和婕妤怨》
日落應(yīng)門閉，愁思百端生。況復(fù)昭陽近，風(fēng)傳歌吹聲。
寵移終不恨，讒枉太無情。只言爭分理，非妬舞腰輕。
《答唐娘七夕所穿針》
倡人助漢女，靚粧臨月華。連針學(xué)并蒂，縈縷作開花。
孀閨絕綺羅，攬贈自傷嗟。雖言未相識，聞道出良家。
曾?；艟T，經(jīng)過柳惠車。無由一共語，暫看日升霞。
劉令嫻的作品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有《劉令嫻集》三卷，《唐書·經(jīng)籍志》則著錄有《劉氏集》六卷，今均已散佚。其詩今存八首，全見于《玉臺新詠》，今人逯欽立輯入《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文一篇，見《藝文類聚》，嚴(yán)可均輯入《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劉令嫻充滿時代感的情詩給她守寡后的生活引來了人們種種非議，但是這些偏見和猜忌無法掩蓋她另類不俗的文筆，也不可淹沒她才學(xué)大放的異彩，她不愧為一代才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