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恬兒語氣平淡,尹歡卻神色一變,輕哼一聲。半晌方道:“若不是他始終不信任我,隱鳳谷又何嘗會陷入今日這般被動局面?”
尹歡口中的“他”自是指其父,戰(zhàn)傳說見尹歡似乎對其父甚有怨言,不由暗自納悶,忖道:“原來他們的父親尚健在,卻不知為何早早地就將谷主之位傳與尹歡?”
尹恬兒幾乎是針鋒相對地道:“二哥何以如此肯定隱鳳谷已陷入被動狀態(tài)?”
尹歡不悅地道:“對方一人獨闖隱鳳谷,便已殺我四十余人,難道這還不是被動?況且受敵沖擊時,我方眾人立即對遺恨湖重加防守,卻不知這是對方投石問路之計,一舉便窺破我隱鳳谷最重要的事物必在遺恨湖中,這何嘗不是一種被動?”
尹恬兒忽然狡黠一笑,道:“二哥的性情恬兒多少有些了解,若是局面真的如此不堪,二哥也不會安坐于此了?!?/p>
尹歡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似無意再與尹恬兒爭辯。
尹恬兒轉(zhuǎn)向戰(zhàn)傳說道:“昨日恬兒有所誤會陳大哥,請陳大哥見諒!”言罷竟深施一禮,算是賠罪。
戰(zhàn)傳說竟“啊……”了一聲,他是因?qū)Ψ椒Q他為“陳大哥”而驚詫,隨即方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已非四年前的少年,論年紀,或許真的比尹恬兒略為年長。
戰(zhàn)傳說對四年時光莫名流逝尚極不適應(yīng),他在心中苦笑一聲,口中道:“既然是誤會,姑娘又何必掛懷?”
尹恬兒展顏笑道:“多謝陳大哥見諒。我爹聽說我得罪了陳大哥,而陳大哥反在危難關(guān)頭出手救我,爹爹很是感激,他想當面向陳大哥致謝,卻苦于行走不便。不知陳大哥能否隨我移駕一行,也好讓爹爹心安?”
她的話鋒輾轉(zhuǎn)得很是突然,卻又并不太過突兀,且顯得甚為客氣,讓人無法拒絕。
戰(zhàn)傳說恍然忖道:“原來她父親行走不便,才早早地將谷主之位傳于尹歡。前輩的邀請,自己焉能不從?”當下不假思索地道:“在下蒙隱鳳谷相救盛恩,當拜謝前輩!”
剛說完這一番話,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尹歡神色凝重,似有所疑惑,心中不覺有些奇怪,卻已無暇思忖太多。
戰(zhàn)傳說與尹恬兒一同離去之后,尹歡獨自一人靜坐于水舍中。
他的面部表情不斷變化著,初時顯得疑慮、不安乃至憤怒,而后終于漸漸釋然,神色緩和了許多。
尹歡輕擊雙掌,很快便有一名精悍的隱鳳谷弟子入內(nèi),恭聲道:“請谷主吩咐!”
“讓雕漆詠題來見我。”
那人應(yīng)聲退下。
雕漆詠題乃隱鳳谷十二鐵衛(wèi)中排名第十一的高手,但他的追蹤襲殺之術(shù),十二鐵衛(wèi)中無人能及。
少頃,一個比尹歡矮半個頭的男子進入水舍中,此人便是雕漆詠題。他的身軀并不健碩,卻極為勻稱,讓人感覺到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靈活自如地做出任何動作。乍看他的五官,顯得很是平凡,唯有雙目卻是精悍如鷹隼,加上雙肩始終是向前微微聳著,讓人感到他就是一只隨時會振翅撲出的鷹。
而此時在雕漆詠題的肩上正蹲著一只灰鷹,這只灰鷹是雕漆詠題實行追蹤的重要保證。此刻灰鷹的喙鼻部尚蒙著一個用青布特制的小小布袋,這并非為了防止灰鷹傷人,而是為了保護灰鷹敏銳無比的嗅覺不會被太富刺激的氣味所破壞。
雕漆詠題恭敬地施過禮后,便立于一側(cè),靜候尹歡吩咐。
他的言語似乎都用來與他的灰鷹交流了,與人相處時,卻沉默寡言,惜言如金。
尹歡亦直截了當?shù)氐溃骸拔易屇銇恚且阕粉櫼粋€人?!?/p>
“是襲擊隱鳳谷的女子?”雕漆詠題道,事實上他早已有所準備。谷主尹歡要查出那女子的身份下落,就必須依仗他。雖然那美艷的狠辣女子來去如風(fēng),但無論是誰,殺了四十多人之后,不可能不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蛛絲馬跡對他人而言也許毫無用處,但對雕漆詠題來說,卻已足夠。在此之前,他已找到一絲線索,只要尹歡吩咐下來,他自信憑借這些線索,必能有所收獲。
沒想到尹歡卻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要追查的竟不是殺了隱鳳谷四十余人的絕色女子!
雕漆詠題吃驚非小!
難得的是他縱然極為吃驚,卻竟未開口詢問。
這時,尹歡已自懷中取出一只瓷瓶,交與雕漆詠題。雕漆詠題雙手接過后,尹歡道:“瓷瓶中藥物的配方十分獨特,在這世間也一定只有兩瓶。一瓶在你手中,另一瓶則在我要你追查的人手中?!?/p>
“查什么?”雕漆詠題問道。
“他的一切來龍去脈,包括師門、身世、武功!”
雕漆詠題沉聲道:“屬下明白了。”
尹歡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了一聲:“你去吧?!?/p>
雕漆詠題倒退而出。
絕色女子武功高深莫測,來歷神秘,隱鳳谷禍難當頭,但尹歡要查的事竟與此無關(guān),這無疑會讓任何人都大吃一驚。
而雕漆詠題的過人之處就在于即使他心中極度吃驚,面對谷主尹歡的吩咐,他也能心無旁騖,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命令。
雕漆詠題退出之后,尹歡行至水舍兩側(cè)的窗前,向外望去。
湖面風(fēng)景依舊,不起一絲漣漪,與隱鳳谷風(fēng)雨莫測的局勢恰好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
在這如鏡一般的遺恨湖中,究竟隱藏有什么樣的秘密?隱鳳谷又有什么樣的秘密?
尹歡望著遺恨湖,臉上竟難以看出任何表情。
良久,他才離開窗前,緩步走至水舍一角的一個柜子前站定。
他伸手輕輕地拉開柜子最大的一個屜子,從里面取出一物。
竟是一面錚亮的銅鏡!
尹歡手捧銅鏡,照著自己的臉。
鏡中映出一張俊美得無可挑剔,同時也俊美得近乎邪異的臉,即使在不經(jīng)意間,也隱隱有如女性般的嫵媚顯現(xiàn)。
尹歡臉上掠過難言之痛苦神情。
這種痛苦神情在他臉上顯現(xiàn)出來時,竟是一臉幽怨!
尹歡神色劇變,變得蒼白如紙。
他突然如獸般低聲嘶吼一聲:“不!”
“啪……”一聲脆響,銅鏡已被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二名守候在水舍外的隱鳳谷弟子聞聲趕至,當他們沖入水舍中時,卻見尹歡正背向他們,靜靜地立著,除了地上有無數(shù)破碎的鏡片外,并無其他異常之處。
兩人惶然相視一眼,不安地齊聲道:“谷主……”
尹歡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當他面對兩名隱鳳谷弟子時,竟已是一臉的平靜。
尹歡淡淡地道:“將石老請到‘驚’字水舍,我要在那兒與他相見。”
兩人雖不知方才水舍中的異響是何緣故,但仍領(lǐng)命退了出去。
戰(zhàn)傳說隨尹恬兒進入了隱鳳谷北端的石殿中。
當戰(zhàn)傳說進入石殿后,他感到石殿的氛圍氣息與隱鳳谷竟是迥然有異,讓人難以相信這雄偉粗獷的石殿是屬于隱鳳谷之內(nèi)。
石殿是隱鳳谷極為隱秘之地,除了守于此處的人之外,唯有尹歡、尹恬兒兄妹二人可以自由出入,戰(zhàn)傳說作為一個外人能進入石殿,自是顯得頗不尋常。
戰(zhàn)傳說隨尹恬兒在石殿重疊門戶中曲折穿行,一路上,尹恬兒皆是沉默少言。戰(zhàn)傳說深感她性情變化無常,不可捉摸。
石殿內(nèi)的光線較為昏暗,加上寂寥無聲,更罕見有人走動,倍顯氣象森嚴。想到尹歡的奢靡華麗,戰(zhàn)傳說暗自納悶,心忖此石殿中的情景與尹歡的脾性可謂格格不入。
當尹恬兒在一扇石門前駐足時,戰(zhàn)傳說不由一怔。
似乎這已是大殿的盡頭。
但戰(zhàn)傳說并未見到尹恬兒的父親。
尹恬兒轉(zhuǎn)身正面對著戰(zhàn)傳說道:“陳大哥,我爹因為身染頑疾,數(shù)十年未能治愈,需得終日居于地下深處。所以今日還需煩勞陳大哥再走一陣地下通道?!?/p>
戰(zhàn)傳說深感意外,但事已至此,只要尹恬兒不是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似乎他都沒有拒絕的理由,當下便道:“理當理當?!?/p>
尹恬兒微微一笑,道:“地下寒氣太重,陳大哥是否添點衣裳?”
戰(zhàn)傳說忙道:“習(xí)武之人尚有些筋骨,區(qū)區(qū)寒氣,諒也不足為患?!闭f這番話時,他心中卻暗忖道:“地氣再如何陰寒,諒他也不過爾爾?!?/p>
尹恬兒神秘一笑,也不勉強,伸手啟動石門。
在尹恬兒伸手啟動石門之時,戰(zhàn)傳說下意識地向這間密室四周掃視了一眼,當他的眼光掃過一側(cè)石墻上雕刻的四幅畫時,不由一怔。但見四幅畫雕刻而成的線條復(fù)雜玄奧,不可捉摸,讓人根本無法分辨石畫所繪的內(nèi)容。
但奇怪的是,戰(zhàn)傳說看到這四幅畫時,竟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這種感覺,讓他莫名心震,但一時之間,卻又根本無法想出自己何時曾見過與此相同或有關(guān)的情形,石刻之畫的線條顯得雜亂無章,無跡可尋。
戰(zhàn)傳說心頭一陣迷茫。
這時,尹恬兒已將地下通道的石門開啟,一陣冷風(fēng)自地下通道中撲面而來,拂掠過尹恬兒與戰(zhàn)傳說的身軀。戰(zhàn)傳說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猛然醒過神來。
他異樣的神情皆被尹恬兒留意到了。
戰(zhàn)傳說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便自嘲地笑了笑,岔過話題道:“地下陰寒之氣果然很重?!?/p>
尹恬兒顯得很是客氣地道:“陳大哥請隨我來?!?/p>
言罷,她已先行進入了地下通道中。
這異乎尋常的寒氣讓戰(zhàn)傳說隱隱感到有些蹊蹺,心道:“即使是地下陰寒之氣,也不應(yīng)如此強烈?!睙o暇多想,他亦進入了地下通道中,耳邊只聞“隆隆……”低沉而有力的響聲,石門在他的身后緩緩閉合了。
戰(zhàn)傳說驚訝地望著通道兩側(cè)壁上的夜明珠,忖道:“這隱鳳谷倒是處處透著古怪,此季已是秋至,遺恨湖中卻有滿湖睡蓮,看來那三十六座水舍也是頗不尋常。想那尹歡、尹恬兒之父長年累月居住在這地下,行動不便,倒也可憐?!?/p>
思忖間忽然發(fā)現(xiàn)尹恬兒已走前許多,急忙快步跟上。
走了一陣子,戰(zhàn)傳說漸感不妥,通道一直向下延伸,而通道中越來越冷,戰(zhàn)傳說的手腳已不知不覺中變得一片冰涼了。
若說這是地下陰寒之氣使然,又怎會有如此可怕的陰寒之氣?
戰(zhàn)傳說幾次欲開口詢問尹恬兒,但見尹恬兒神色自若,似乎這寒氣對她絲毫沒有影響。想到自己終是堂堂男兒,于是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咬牙繼續(xù)堅持。
又堅持了一陣子,戰(zhàn)傳說雙手雙腳變得僵硬了,裸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如被薄薄的刀片割開了般隱隱作痛,身上的薄衫此時如同已蕩然無存,不能為他帶來一絲一毫的暖意?;秀遍g,戰(zhàn)傳說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行走在與現(xiàn)實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空間中。
他已不敢大口呼吸,因為他感到每呼出一口熱氣,身軀就冷卻幾分,這種感覺讓他暗忖會不會在呼出一口氣后,生命突然中止!
他的動作笨拙得有些可笑了。
可讓他驚駭欲絕的是尹恬兒的神情、步伐仍是那么從容。
難道,是因為自己受了傷,內(nèi)息體能都急劇下降之故嗎?
茫然之中,忽見尹恬兒止步轉(zhuǎn)身,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道:“陳大哥,你是否有些支持不住了?”
戰(zhàn)傳說道:“無……無妨。”
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加大了步子。
沒想到他的身軀已有些不聽使喚,一不留神,竟一個踉蹌,向前沖跌而去。
戰(zhàn)傳說及時穩(wěn)定身體,默默地以自身內(nèi)力修為與這酷寒相抗衡,內(nèi)家真力在他體內(nèi)流竄奔涌,刻骨寒意漸漸退去。
這種酷寒卻是時時刻刻地存在著,以內(nèi)家真力與之抗衡,一時半刻倒也無妨,但時間久了,卻極耗功力。況且戰(zhàn)傳說重傷之后,經(jīng)尹歡施救,雖無大礙,但身體卻頗顯虛弱,難以持久,不由暗忖這地下通道何時方能到頭。內(nèi)家真力的損耗使戰(zhàn)傳說的思緒有些模糊,懵然間,只聽得尹恬兒道:“到了?!?/p>
戰(zhàn)傳說一震止步,這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只見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冰殿,因為冰殿中有無數(shù)巨大的冰柱、冰巖,光線在堅冰中經(jīng)歷了復(fù)雜莫測的折射,使冰殿猶如一座迷宮,人的視線根本無法穿越整個冰殿,所以也難以知道這冰殿寬廣究竟如何。
冰殿中有幾顆碩大的夜明珠,或懸或嵌,在寒冰的交相輝映下,顯得格外晶瑩璀璨,令人目眩神迷。
戰(zhàn)傳說怔怔立著,目瞪口呆,渾然忘卻了寒意。
除了知情者,誰會料到在隱鳳谷地下有如此恢弘寬廣的冰殿?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這只會在極北玄寒之地才會出現(xiàn)的情景,卻在中原地帶出現(xiàn),而且時至尚是秋日?
戰(zhàn)傳說茫然四顧,似欲看出其中端倪,但如此不可思議的情景,即使他想破腦袋,也是難有收獲。
“年輕人,你終于來了。”
一個仿若來自地底的聲音傳入戰(zhàn)傳說的耳中,聲音低沉渾厚,讓人感到其中蘊藏著驚世力量。突如其來的聲音使戰(zhàn)傳說駭了一跳,目光迅即掃視四周,想要探尋這聲音的來源,或是弄清這聲音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但在這偌大的冰殿中,除了自己與尹恬兒之外,只有冷冰冰的堅冰。
他暗一咬牙,試探著道:“尊駕可是與我說話?”
“正是,恕老夫行動不便,不能在外與你相見?!蹦堑统翜喓竦穆曇舻?。
這一次,戰(zhàn)傳說早已有所準備,迅速而準確地判斷出聲音的來源。他循聲望去,赫然發(fā)現(xiàn)聲音竟是由冰殿中一塊高達六七丈的巨大冰臺中傳出。
戰(zhàn)傳說強壓心中的驚愕,定了定神,這才發(fā)現(xiàn)在那巨大的冰臺中竟有一個隱約可見、盤膝而坐的身影!再看那冰臺,除了數(shù)道如閃電狀的裂痕之外,其余之處堅固密封如磐石。
對眼前這一幕,戰(zhàn)傳說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遺恨湖三十六座水舍中的“驚”字號水舍。
“驚”字號水舍中,此時尹歡正與一須發(fā)皆白、身形佝僂的老者隔席對坐。那老者面目蒼老,身形瘦小,正是被尹恬兒稱做“石爺爺”的老者。
他的身份地位在隱鳳谷顯然不低,否則不會連尹歡這一谷之主也與他對席而坐。
老者瘦小的身軀幾乎完全埋入了他那寬大的袍子中,讓人感到只要有略為猛烈的風(fēng),就可以將他連人帶袍席卷而去。
一向自負的尹歡在這老者面前卻一反常態(tài),顯得甚為謙和,他親自為老者斟酒夾菜,老者亦無不安之色。
三杯酒過后,老者道:“谷主怎有……空閑陪老朽飲酒?”
尹歡道:“石老是我前輩,平時便理應(yīng)多陪石老,只是石老不肯輕易離開石殿。今日將石老請來,是有幾件事欲向石老請教。”
老者手扶杯盞,道:“老朽自是會言無不盡,但老朽與隱鳳谷之間的約定,谷主應(yīng)記得吧?”
尹歡神色鄭重地點了點頭,道:“石老與我父親約定一生之中只為我父辦三件事,這一點我當然知曉。同時我也不愿看到石老與隱鳳谷的緣分這么快便斷了,自不會請石老辦什么事,而僅僅是向石老打聽一些陳年舊事而已?!?/p>
老者微微頷首。
尹歡的話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神色間有了感慨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