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姐姐道個歉,蛋糕就給你吃?!崩钪话训案鈹R在茶幾上,轉身時,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淡笑,好像根本不在乎一樣。
小凱哼了聲:“我才不給精神病道歉?!?/p>
李之然走過去推了推他的頭,用玩笑的口吻說道:“那我?guī)淼牡案饽阋矂e吃了,省得被傳染?!?/p>
說著順手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小凱不滿地瞪她一眼,兩腳一蹬,半弓著身子,兩手抓著屁股下面的椅子,連人帶椅子一塊往他父親那邊挪了挪。半大孩子的厭惡就這么明顯地袒露在兩人拉開的距離中間。
氣氛頓時變得尷尬起來。
“小凱!你……”江秀珍皺起眉。
“媽,我要餓死了,再不給我筷子我可就上手了?!崩钪淮筘葚莸卮驍嗔怂?。
江秀珍立刻去廚房取了干凈的碗筷出來,有點討好地把它們擺在李之然面前,笑道:“快吃吧?!?/p>
這些年,李之然最熟悉的就是這副表情,身為母親的內疚和身為女人的自憐自艾一同出現,懦弱如江秀珍,對這兩重身份既難過又無可奈何。
李之然拔了兩口飯,伸長筷子去夾菜??曜由炝藥状危坏〕慈饩鸵姷琢?。任誰看著都覺得她在這個家里沒把自己當外人。
晚飯吃完,李之然借口律所還有事,就要離開。起身時,她敏銳地捕捉到小凱舒了一口氣。
“瘋子總算走了。”
李之然一撩頭發(fā),只當沒聽見。
江秀珍送她到門口,不放心地絮絮叮囑:“加班別加得太晚,你一個女孩子晚上回去不安全,找個男同事送送你?!?/p>
李之然在她說話的工夫,已經走出好幾米了,回過頭在夜色里朝江秀珍揮了揮手,繼續(xù)往前走去。走到巷子口,她才回頭張望了一眼,確定看不見江秀珍的身影了,這才不知是惆悵還是輕松地舒出口氣。
三天前,在定那個蛋糕的時候,她就已經為今天做好了打算——吃完晚飯立刻走人。那蛋糕他們一家三口吃正好,吃得完也好,吃不完也好,都是他們的。
李之然看了眼時間,還很早,她可以一路散步回家,就當是消化食物了。
沙市美名在外的飯店“華府玉膳”正熱鬧。五樓一間名為“觀瀾”的豪華包間里,雖然擺了一桌精美的菜肴,但吃飯的只有四個人。圓形的飯桌前,傅司衍和何巖位置緊挨著,張謙坐在傅司衍對面,他還帶了個腦滿肥腸的男人來。
張謙介紹道:“傅總,這位是王林,我一個朋友,仰慕你的大名很久了,非要我?guī)^來見見真人。”
傅司衍知道王林這號人,沙市叫得上名號的建筑商。
何巖不動聲色地掃了王林和張謙一眼,看來今天張謙是打算做個中間人,搭個線,把王林引薦給傅司衍。傅司衍很給面子,配合地和王林聊了幾句,在王林遞上名片的時候,也讓何巖拿了自己的名片給他。
王林見氣氛不錯,說了幾個不入流的笑話,東拉西扯地跟傅司衍套近乎,顯然是希望第一次見面能給傅司衍留下個好印象。
“傅總真是不得了,年紀輕輕就是知名企業(yè)家了?!蓖趿帜樕隙阎~媚的笑,巴結的眼神膠著在傅司衍身上。
傅司衍抬了一下嘴角:“王老板客氣了?!?/p>
王林更加熱情起來,拍著胸口說:“以后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傅總您跟謙哥一樣,只要一個電話,我立馬就到?!?/p>
張謙覺得他的話太多了,轉移了話題:“小王啊,你上個月那官司處理得怎么樣了?”
“那幾個民工不告了?!蓖趿謴谋亲永锖吡艘宦?,說,“這事我根本就是個冤大頭!負責他們的小包工頭拿著錢跑了,他們就賴到我頭上,我哪會差他們那點錢??!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兒找來個律師,天天堵我,還跑到工地上去探我消息,我哪天非得找人收拾那個臭娘們……”
說到這,他突然打住了。傅司衍是國外名校畢業(yè)的,他自己沒讀過幾年書,一直覺得傅司衍是個大文化人,用詞太粗魯可能會引起對方反感,立馬改口道:“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么難對付的女律師?!?/p>
傅司衍對此沒什么興趣,張謙反而接了一句:“那女的叫什么來著?好像是姓李……”
“李之然?!蓖趿址薹薜赝鲁鋈齻€字。
傅司衍聽見這個名字,眉目一動。
那邊王林拔高了嗓門繼續(xù)叨叨:“那女的就跟塊狗皮膏藥一樣,黏上人啊,甩都甩不掉!還說什么要找記者曝光我,她腦子真是被驢踢了,也不想想,自己沒權沒勢……”
張謙看了他一眼,王林立刻就噤聲了,轉而嬉皮笑臉地對傅司衍說:“總之,傅總,您以后要是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一個電話,能辦的事兒我給您辦,不能辦的,我想辦法也得幫您辦嘍!”
“多謝?!?/p>
見傅司衍舉杯,王林趕緊兩手端著酒杯湊上去,觍著臉笑呵呵地說道:“那以后有什么生意,您也多照顧,朋友多了好走路?!?/p>
傅司衍淡淡一笑:“好說?!?/p>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這時飯桌背后的真正意圖才被心照不宣地擺上臺面。傅司衍原本很不喜歡這一套,但環(huán)境促使他不得不適應和改變,現在,他早已經習慣了。私底下的多次練習,也讓他在飯桌上表現得游刃有余。在旁人看來,只覺得他精于此道,老練無比。
傅司衍和張謙開始談正事,王林識趣地先走了一步,順便把賬結了。
張謙舉起杯,鏡片后的雙眼越喝越亮。
“這次有機會和傅總面對面談合作的事,真是分外榮幸啊?!?/p>
“我也很期待與韻南春合作?!备邓狙芘e杯,話鋒一轉,“張總,合同您應該看過了,如果沒什么問題,我們就可以簽字動工了。”
“合同我看了,傅總考慮得很周到,也準備得很充足,方方面面都顧及到了……”
諸如此類的客套話傅司衍聽過無數版本,已經能做出良好的反應,他等著張謙后面的“但是”。
“但是,傅總您也清楚,韻南春這塊招牌能給傅森帶來多大好處。這酒店一旦建起來,其他產業(yè)就會自動跟過來。這合同上并沒有將整塊地交給韻南春,剩下的土地,傅總另有打算吧?既然這樣,在雙方資金投入上面,您是不是應該再考慮一下?”
預料中的反應之一,傅司衍低頭笑了笑。
“張總,你不會以為我今天親自過來吃這頓飯,只是為了這份合同吧?你應該也清楚,不是只有韻南春一家酒店集團向傅森拋出了橄欖枝。市郊那塊地皮這幾年越炒越熱,我就算現在轉手賣給同行也能賺一筆,但韻南春不一樣……”
傅司衍的目光順著張謙上揚的嘴角一寸寸往上,這樣的注視帶著強大的壓力,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心智稍弱一點的人,很容易在心理上臣服。
傅司衍的聲音不疾不徐,平靜得像是在脫稿背書,這使得兩人之間的氣壓越來越低。
“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沒錯,韻南春最近正在籌備明年年初在深圳證交所上市的事,現在正是關鍵時期。據我了解,去年韻南春涉足房地產,想打造新的酒店居住模式,可惜投資失敗,導致同比總收益銳減了百分之二十三,直到今年第一季度,收益也沒有回升的趨勢。這時韻南春擴大商業(yè)版圖,一來可以轉移證交所的視線,二來也能證明自身的財力。所以,我們這次的合作,對貴公司也可以算得上是錦上添花吧。”
傅司衍再次舉杯,打破了凝重的氣氛。
“我個人對韻南春一直很有好感,同時,也很想結交張總你這個朋友。這樣吧,資金上傅森愿意再讓兩個百分點,就當是我私人送張總的見面禮。至于其他的,維持原來的內容?!备邓狙苄χf道,“張總,你看如何?”
綿里藏針,軟硬兼施。
張謙盯著他看了幾秒,臉上僵硬的肌肉忽然一松,露出他進入包間以來唯一一個由衷的笑容。
“好,那就麻煩傅總盡快準備好修訂的新合同,沒有問題的話,這周三我們正式簽約?!彼邓狙苌斐鍪郑昂献饔淇?。”
傅司衍握上去,臉上笑意更深:“合作愉快。”
這頓飯一直吃到晚上九點才結束。張謙是自己開車來的,多喝了幾杯酒,就找了個代駕送他回去。
傅司衍站在飯店門口等何巖取車過來,等得無聊,順手從口袋里摸出煙盒,取了根煙點上。他沒有煙癮,只把它當成打發(fā)時間的工具。
傅司衍吸了一口,吐出氤氳的白煙,縹緲的煙霧散去后,正好看到馬路對面一排夜宵攤喧囂地招攬著客人。身后,是裝潢富麗的高端飯店。一條馬路,隔開了兩個世界,這么近,那么遠。
一個女人走進一家夜宵攤,獨自占了一張桌子。她好像走得很累,點了消夜,四處瞄了一眼,趁周圍沒人注意,偷偷把腳從不到五公分的高跟鞋里釋放出來,然后滿足地趴在桌上休息。
傅司衍將只抽了兩口的香煙,碾熄在旁邊的垃圾桶上,專注地盯著那個女人,取出手機按下一串數字,是李之然的號碼。三個小時前,何巖從王校長那兒拿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