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知道,他真正的人生,其實是在京城展開的……
和夏天相約同一天出發(fā)的,是考取燕大世界經(jīng)濟系的王飛鳴。他那早熟的眼神和擦得锃亮的皮鞋至今讓夏天記憶猶新,王飛鳴仿佛早已洞悉,這趟通往北京的綠皮火車,對他來說,正奔向一條錢途無量金碧輝煌的康莊大道。王飛鳴畢業(yè)后去了深圳,和一位很厲害的大叔一起,成為第一批國企股份制改造工程的操盤手。
火車噴吐著煤煙,拖著長長的汽笛聲緩緩啟動。夏山水看著在車廂里向他揮手告別的夏天,一向犀利的目光似乎也蒙上了一層霧氣。夏天的頭發(fā)濃密而微卷,嘴唇周圍已長了一圈微黑的茸毛,身材精瘦但肌肉結(jié)實,眼神肆無忌憚地清亮。夏天沖夏山水和妹妹夏雨咧開嘴,沒心沒肺地笑著,露出一口整齊閃亮的牙齒,仿佛一只剛剛成年但又躁動多時,即將獨自進入山林覓食的獵豹,自信而且一往無前。
南昌到北京的列車,途經(jīng)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全程1800多公里,歷時36個小時。夏天和王飛鳴買的是硬座學(xué)生票。
對所有人來說,這都是一段擁擠而漫長的旅途。那時候,每天到北京的,只有這么一趟列車,開學(xué)時,大學(xué)生憑學(xué)生證買票還是有保證的,但一般旅客買不到坐票就只能買站票了,于是過道中,車廂連接處,座位底下,到處都是人。人們親密無間地擠靠著,隨著車廂搖晃著,大部分時間昏睡著,一路向北。
夏天對這種擁擠毫不在意,他坐的是靠窗的座位,沿途次第變化的風(fēng)景和植被,一個個??康恼九_和站臺上售賣的各種風(fēng)味小吃,讓他興味盎然,仿佛這個世界的面貌正向他一點一點展開,他記住了長沙臭豆腐,孝感麻糖,道口燒雞……
但他沒舍得花一分錢。他貼身的內(nèi)衣兜里,用別針別著八張十塊面值的人民幣和50斤全國糧票,那將是他一個學(xué)期的花銷,也是他長這么大以來擁有的最大的一筆財富??柿?,他就喝軍用水壺中灌的白開水,餓了,飯盒里有母親準備的茶葉蛋和炒粉。網(wǎng)兜里大嬸送的蘋果和方便面是準備車行至第二天再吃的。在那個時代,剛剛出現(xiàn)的方便面對夏天來說,是珍貴而奢侈的。
當然,夏天的行囊中還有幾件值得驕傲的時髦東西,一件軍綠上衣,一個軍用挎包,一個軍用水壺,還有一件重量級的軍大衣,都是三叔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帶回來壓箱子底沒舍得用送給他的。
王飛鳴一路上也是興致勃勃的樣子,他的那雙锃亮的尖頭皮鞋幾乎踏遍了每一節(jié)車廂,而且屢屢有所斬獲。正是開學(xué)季,車上很多都是北京各高校的學(xué)生,王飛鳴和若干師兄師姐沒過多久就在一起談笑風(fēng)生了……
中間夏天發(fā)現(xiàn)有小半天都沒看到王飛鳴的身影,借著上廁所的功夫,費勁地擠到隔壁車廂,發(fā)現(xiàn)他站在一個長發(fā)女孩的座位前,正手舞足蹈地海噴著,這擁擠不堪的車廂,仿佛變成了一個莊嚴的禮堂,車廂里擠疊在一起的人群,仿佛是他虔誠的聽眾。只是他主噴的對象,卻是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這讓王飛鳴似乎有些氣餒,這是近來所向披靡的王飛鳴很少遇到的狀況,看到夏天,他擠擠眼睛,示意夏天過來助陣。
夏天擠到他們旁邊,王飛鳴向夏天介紹說:“我替你找到了一個校友,也是今年上學(xué)?!?/p>
“哦,是嗎?”夏天沒心沒肺地咧開一嘴白牙沖這女孩點點頭。
這女孩看到夏天,站起身來,大方地伸出手:“張倩,財政系的?!?/p>
“夏天,新聞系的?!毕奶毂粍拥匚樟艘幌聫堎坏氖?,自覺跟女生握手有些怪怪的。高挑的個頭,細長的眼睛,白皙的皮膚,像個大戶人家的孩子,這是張倩給夏天的第一印象。
王飛鳴借勢而上,主動邀請張倩道:“碰到校友,又是老鄉(xiāng),上我們車廂坐會兒吧!”張倩看了看王飛鳴,又看了一眼夏天,點頭答應(yīng)了。
王飛鳴喜孜孜地把張倩引到夏天和他坐的卡座,并迅速說服同一卡座的一個人跟張倩換了座位。
夏天對王飛鳴的溝通能力和行動力的景仰之情簡直如滔滔江水,也看出了王飛鳴對張倩的濃厚興趣,于是自然而然地讓王飛鳴承擔(dān)了照顧女同學(xué)和女老鄉(xiāng)的重任,自己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哼哈著,并不主動挑起話題。
一路上,王飛鳴再也沒有離開自己的座位,除了上廁所。
在一次王飛鳴上廁所的間隙,張倩瞇著一只眼睛用審視的目光看了看夏天,然后問道:“你這位新聞系的同學(xué)怎么這么內(nèi)向?將來怎么適應(yīng)新聞工作啊?”
夏天嘿嘿一笑:“這位財政系的同學(xué)看我怎么像審查賬本似的?不過我接受你的監(jiān)督,有機會一定好好改?!?/p>
張倩撲哧一樂,嗔道:“是得改!”
車行至第二天中午,車廂里響起叫賣盒飯的聲音,夏天才發(fā)覺自己有些饑腸轆轆,從家里帶來的熟食已吃得差不多了,夏天準備泡一盒方便面充饑,因為車上的盒飯居然要兩塊錢一份,實在舍不得。還沒待夏天起身拿方便面,張倩就叫住了送餐的服務(wù)員,迅速掏出10塊錢,要了三份盒飯,并義正辭嚴地對夏天和王飛鳴說:“我請客,你們誰客氣我跟誰急!”
推辭不了,夏天和王飛鳴只好被請。這是夏天第一次被女生請客,感覺怪怪的,但夏天想,既來之,則吃之,也便甩開了自己的腮幫子跟盒飯戰(zhàn)斗。
看著夏天迅速消滅一盒飯菜,張倩面露微笑。
在后來張倩離開座位上廁所的時候,王飛鳴神秘兮兮地告訴夏天,張倩她爸是省財政廳的一位局級領(lǐng)導(dǎo),家里經(jīng)濟條件好,吃她的盒飯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dān)。
夏天一樂,道:“原來是這樣!要不晚上再吃她一頓?”
晚上自然不好意思再讓張倩破費,但又實在不舍得回請盒飯,夏天于是早早地就拿出方便面泡上,并要分一袋給張倩,張倩善解人意地舉起一個大蘋果道:“我不愛吃方便面,晚上我愛吃這個?!?/p>
列車經(jīng)過36個小時的行駛,終于駛進了高碑店站,這是離北京最近的一個停靠站。
終于要到北京了,大家的心情莫名激動。高碑店破舊簡陋的站臺,妨礙不了夏天對偉大祖國首都的無限遐想,傳說中的天安門、人民大會堂、長安街、故宮,這些共和國的心臟地帶,就在離北京站不遠的地方,而如今,到達祖國心臟只有最后半小時車程。
夏天忍不住向車窗外探頭了望,列車噴吐的煤煙和蒸汽彌漫了站臺,卷裹著北方九月夜晚的秋涼,這就是北京的氣息么?夏天打了一個噴嚏,不經(jīng)意間挖了一下自己的鼻孔,發(fā)現(xiàn)手指上沾了一圈黑煙,再看看王飛鳴和張倩,發(fā)現(xiàn)他們眉目和臉頰間也是一層黑氣,夏天指著他們哈哈大笑,示意他們用紙擦擦。
黑黑的紙巾顯示了擦臉的成果,他們發(fā)現(xiàn)車廂里的大部分人都是面目微黑如畫,燒煤的蒸汽機車對大家都是公平的,真所謂三千里路云和月,風(fēng)滿懷,塵滿面……
趁著列車???,夏天他們抓緊時間洗臉、梳頭、整理衣物,他們一定要以一個整潔的形象和精神面貌來到首都和首都人民見面。
但列車在高碑店站的停靠時間,卻遠遠超過大家的想象,半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夜色越來越深,站臺的燈光仿佛也變得越來越昏暗。終于,在兩個半小時后,列車才重新開始啟動,奔向這輛綠皮車的終點,北京站!
列車員解釋了??窟@么久的原因,是因為進京的火車要排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