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武長春向明月道過謝,跟著上馬。赫梅藍和武長春并行上路后,明月也騎上馬,保持一段距離地尾隨在后。
此時天已拂曉,雪早停了,黎明前的天色更暗,并馬而行的赫梅藍和武長春徐徐前行——約莫三里多路,他們來到路口,赫梅藍把馬停住,武長春與尾隨的明月也跟著停下。
赫梅藍神色惆悵地看著武長春:“長春,我只能送您到這兒了,今天我會去廟里為您燒一炷香,讓菩薩保佑您一路順風(fēng),萬事順利?!?/p>
武長春深受到感動地朝她看著,又一把將她抱住,兩人緊摟在一起。許久,赫梅藍一下從武長春懷里掙脫,抽出身后的馬鞭,朝著武長春的馬背上狠抽一鞭——馬兒嘶叫一聲,猛地竄出,猝不及防的武長春差點摔落馬下,馬兒載著他朝著前方狂奔……
赫梅藍的斗篷在風(fēng)中飄起,她望著遠去的武長春,眼里閃出晶瑩的淚光……
李永芳徹夜未眠,他端著那把紫砂壺,不停地喝著濃釅的普洱茶,面色陰沉地坐在太師椅上想,憑著武長春的聰明,應(yīng)該知道,派他去北京固然是難得的立功機會,讓他進一步打開局面,主因還是敏感地看出他與赫梅藍之間互有好感。知道赫梅藍表面文靜、溫柔,內(nèi)心則藏著一團野火,敢作敢為,面對如此俊俏的年輕人,處久了肯定出事。扒灰——也就是公公與媳婦偷情的事在大戶人家中時有傳聞,而女婿與丈母娘通奸,卻是鮮有所聞,如果這種事在他家發(fā)生,傳了出去,那他這個指揮使可是臉面丟盡,威信掃地。他要在此事剛有征兆時果斷處理。
李永芳是個天才的諜報人員,有著敏銳的觀察能力,任何細枝末節(jié)都能引起他的聯(lián)想,因此,當(dāng)他得知武長春這次出發(fā)前領(lǐng)了一匹駿馬,而不是騾子或驢子,疑竇頓生。因為他也知道,跑單幫的販子多半粗俗務(wù)實,很少騎馬,既然武長春是扮作跑單幫的販子,那就不該騎馬。由此又延伸地想到,他在開會時赫梅藍突然闖進告知要去湯苑,多半是向武長春發(fā)出的暗示,當(dāng)時他沒這樣想,完全是平常人的習(xí)慣思維——哪有蕩婦敢在自己丈夫面前公開暗示情人。如今,他雖然認為自己的判斷不會有錯,但沒證據(jù),派出偵察的馬子騰還沒回來,不能做出最后定論。為了等待消息,他度過了漫長難熬的一夜,現(xiàn)在他最期望的是自己的判斷有誤。當(dāng)他抬眼朝窗戶看去,發(fā)現(xiàn)窗紙有了亮光,天色微明時,室外終于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李永芳循聲朝門口看去,在這將要揭曉的時刻,一向沉穩(wěn)能在險境中處變不驚的李永芳有些緊張。但他沒有失控,而是努力地穩(wěn)住自己,面對停在面前的馬子騰沒有發(fā)問,而是直著那雙小眼睛,等待地朝他看著。
顯然,馬子騰一路趕得很急,進來時還喘息著,直到氣息平定,方才壓低聲音一臉憤慨地道:“指揮使,不出您的所料,昨天傍晚,武長春一到柳莊,就用二鍋頭把周小旺灌醉了,趕往湯苑。他是午夜時鉆進院里,雞叫后才出來回到柳莊的?!?/p>
李永芳聽后面色頓時變得鐵青,怔在那兒,許久才放下茶壺,按在膝上的手捏起后越捏越緊,手背上的青筋都暴凸起來。馬子騰見他這副模樣,又低聲道:“指揮使,小主子好像對于此事早有準備,我知道,她家山莊里有頭藏獒,可我跟到院邊,那小子翻過籬墻進到院里,沒聽見狗叫,肯定是那小蕩婦,不,小主子,把那頭藏獒鎖住了?!?/p>
馬子騰見李永芳氣得嘴唇抖顫,這是以前從沒見過的神情,便道:“指揮使,對那忘恩負義的小子不能留情,我馬上帶人去追,把他做了,我保證可以做到萬無一失,讓這小子消失得連灰影兒都沒有!”
李永芳依然無語。
馬子騰以為李永芳默認了,便道:“那我去了,指揮使就放心吧,用不了三天,我就把這事給辦完?!?/p>
然而,轉(zhuǎn)身離開的馬子騰剛走到門前,身后傳來喚聲:“慢!”
馬子騰止步回身,只見李永芳咬了一會牙才道:“子騰,這事不急,你一夜沒睡,夠辛苦了,你先去歇著吧!昨晚的事,不能透露半點風(fēng)聲?!?/p>
馬子騰感到意外地朝李永芳看著。直到李永芳朝他揮手示意方才離去,隨手將門關(guān)上。馬子騰沒走多遠,屋內(nèi)就傳出了清脆刺耳、摔砸茶壺的碎裂聲。他知道,李永芳那把珍貴的宜興紫砂壺,是出自元代制壺名家倪芝興之手,不但制作精美,而且茶垢厚積,即便不放茶葉,倒入水后,那水也有濃厚的茶香,相當(dāng)珍貴,有人曾想用一百兩銀子買這把壺,他都不肯,如今他居然把這把價值百兩的名壺砸了,可見憤怒到了何等程度。馬子騰回過神后忍不住掩嘴竊笑,當(dāng)他遇見迎面而來,端著早點的小海棠,把她攔住低聲道:“老爺不舒服,你就別進去討罵了……”
“老爺怎么個不舒服?”
“不該知道的你就甭去打聽。”說完,馬子騰又朝她扮了一個鬼臉,繼續(xù)前行……
赫梅藍送走武長春,回到湯苑后卻毫無倦意。明月不免暗忖,昨晚二格格折騰了一夜,怎地還這么精神,連個盹兒也不想打。雖說她沒有那種經(jīng)歷,但聽家中那些有過此番經(jīng)歷的老媽子說,那種事情雖然快活,可是極累?,F(xiàn)在,她沒干那種事已經(jīng)累了,二格格卻看不出累,真是匪夷所思,不可理解。她知道,今天赫梅藍還要去廣佑寺去為武長春進香,生怕她累出病來,便勸她稍事休息,哪怕打個盹兒也好,可赫梅藍反倒催著明月去歇著,她只想一個人在書房里待一會。此時,明月的眼皮兒都快粘上了,便給她沏了杯茶,回到自己屋里倒頭便睡。坐在書房的赫梅藍卻一直呆看著窗外,留戀品味著昨晚那些事,而且把每個細節(jié)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回味有時比實干還要有趣,那種興奮的余波還像漣漪一樣在心中蕩漾。現(xiàn)在她為自己從一個姑娘成為女人而興奮,同時那種惆悵也隨即而起,武長春已經(jīng)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間,她在為武長春的北京之行擔(dān)心。兩個時辰后,她來到明月的屋中,見到明月睡得正香,如果不把她叫醒,她肯定能睡到夜里,赫梅藍只能推搖著把她弄醒。明月?lián)纹鹕碜?,連打哈欠,搓揉眼睛,赫梅藍不停地向她道歉。明月望著赫梅藍焦急的模樣,笑道:“二格格,我現(xiàn)在才明白什么叫作癡情男女。”赫梅藍也笑了,默認了自己的癡情。她們簡單地洗漱完畢,胡亂地吃了些點心,就乘上一輛馬車,前往城東的福佑寺為武長春祝愿。
這是雪后放晴的上午,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一輪太陽掛在天邊,北方的冬天,太陽升不高,茫茫原野上鋪蓋著望不到頭絲絨般的白雪,路旁楊樹映在雪地上的樹影是淺藍的,天地的色彩簡單而明朗。坐在車內(nèi),透過車窗,觀望著沿途雪景的赫梅藍觸景生情,默然在心里吟誦起一句詞:“若待明朝風(fēng)雪過,人在天涯,春在天涯。”她把原句中的“雨”改成了“雪”。
福佑寺建于前金朝,這兒有著世界上最大的木制佛像,一直是香火熾盛,據(jù)說頗有靈念,有求必應(yīng)。因為阿巴泰家是這座寺廟的大施主,廟里的方丈聽說他家的二格格來了,親自出來接待,陪她進香。赫梅藍來到那尊高達二十三米的巨佛像下,敬上一炷香后跪了下來,默默地合十在心中祈禱:“今天赫梅藍向佛祖乞求兩件事,一是保佑我大金能入主中原,江山一統(tǒng),開創(chuàng)偉業(yè),天下太平。二是保佑我的心意人能為大金建立功勛,平安歸來?!?/p>
赫梅藍又叩首三次,對一旁的老方丈道,她想抽一支簽。老方丈便命一個小和尚拿來一只簽筒,遞到赫梅藍的面前——赫梅藍朝筒內(nèi)的那把簽看了一會,方才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拆開看著,見上面只有一個字:和。
赫梅藍抬眼看著老方丈,疑惑地問:“師父,此字當(dāng)何解?”
老方丈合十微笑道:“夫人心中怎么想,就可以怎么解?!?/p>
“謝謝師父?!?/p>
赫梅藍被這充滿睿智的老方丈說得無話可說,只能起身離去。她與明月出了山門,來到停在門口的馬車前時,一個娘家小童飛奔而來:“二格格……”
赫梅藍看著奔到跟前的小童,向他投去詢問的目光時,小童把一包用絹包著的東西遞了給她:“小主子,這是小海棠叫我送來的東西,說是一定得將它馬上交給二格格?!?/p>
赫梅藍用手一摸,馬上明白了,她淡淡一笑,叫明月給小童一塊碎銀后,又對他道:“謝謝了,你回去吧,我得回去處理點事?!?/p>
“謝謝二格格!”小童拿著銀子,高興地離開后,赫梅藍才與明月上車。車夫揚鞭“駕”了一聲,馬車緩緩啟動……
坐在車內(nèi)的明月看著平靜如常的赫梅藍,又疑惑地把目光投向她手中那包東西。此時,她才把那包東西打開,里面包的是幾塊紫砂壺的碎片。
明月一看,頗感意外:“這是老爺?shù)淖仙皦亍?/p>
赫梅藍卻笑道:“沒錯,真沒想到,這小海棠也學(xué)會了含蓄,不愧是專門收集情報的都護府里的人?!?/p>
說完,她撩開窗簾,隨手一扔,把那包碎片扔了出去——外面?zhèn)鱽硪魂囅÷涞乃榇陕涞氐穆曧憽?/p>
明月看著滿不在乎的赫梅藍,也笑了:“要是小主子再好好調(diào)教一陣,我看小海棠也能成為出色的細作?!?/p>
赫梅藍沒有接話,而是想著簽上的字:和……
其實,赫梅藍從沒讓小海棠替她望風(fēng)報信,小海棠這樣做完全是出于自愿,小海棠是個聰明女孩,上次李永芳給了她一吊錢,為李秀琴打她道歉,心中已經(jīng)清楚,這是想利用她。果然,不久李秀琴就換了一副笑臉,也給她一吊錢,要她暗中注意赫梅藍的動靜。小海棠早就知道赫梅藍與李永芳的真實關(guān)系,自然明白何為“動靜”。她雖然表面答應(yīng),但在心里卻堅定地站在赫梅藍的一邊,她這樣選邊站,不僅是赫梅藍的出手遠比他們大方,送過她兩個銀制的小元寶,主因還是赫梅藍對待下人都很親切,把她當(dāng)人看待,從不頤指氣使。這與李永芳的一臉嚴肅及李秀琴的兇悍潑辣形成鮮明的對比。
當(dāng)她得知李永芳砸了那把紫砂壺,馬上斷定湯苑那邊出了“動靜”,她倒不擔(dān)心李永芳敢對身為格格的小主子怎么樣,而是對參與“動靜”的武長春感到擔(dān)心,她對這位姑爺同樣懷有好感,這位姑爺對待下人與赫梅藍一樣,從來不擺架子。最先,她不知如何把這消息盡快地告訴赫梅藍,通報的人她能找到,但她不識字,無法寫個便條通報。讓人傳話,又怕讓別人知道這不該知道的動靜。正當(dāng)她為難時,發(fā)現(xiàn)李永芳離開書房,她去清掃紫砂壺的碎片,靈感突來,只要聰明過人的小主子見到這些碎片,肯定就能明白一切。于是她便拾起碎片,用手絹包住,急奔阿巴泰家,找到她認識的一個小童,讓他把這包碎片交到赫梅藍的手里。
簽押房內(nèi)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李永芳進來后,走到案桌前坐下,但他只是看了一眼案上的文件,沒動,而是一臉陰沉,恨恨地想著昨晚的事——那個忘恩負義的武長春,竟敢與丈人的老婆、他的丈母娘通奸,想到這一亂倫的丑事一旦傳出去,自己的老臉往哪兒擱。昨晚李永芳就生出殺心,準備讓馬子騰在半路上把武長春做了,但他深入一想,武長春功夫不淺,精明過人,肯定對于后果有所準備,馬子騰不一定是他的對手,萬一失手,這一亂倫的丑事就要暴露,弄得人人皆知,到了那時必然陷入更為難堪的境地……他正想著如何處理武長春時,輕輕的推門聲把他驚動,他循聲一看,那張陰沉的臉上閃出意外,進來的是赫梅藍,她是帶著微笑進來的。
李永芳回過神來,沒有吭聲??吹贸觯菑娙虊褐驶?。
赫梅藍也沒有發(fā)話,只是朝他的案桌看了看,那只常見的紫砂壺不見了,又轉(zhuǎn)身朝幾桌走去。那兒有個茶盤,里面有一套壺具,赫梅藍走到幾桌前,提起茶壺,倒了一杯茶,端到李永芳的面前,放在桌上。
這時,李永芳實在坐不住了,站了起來,瞪眼看著若無其事的赫梅藍。他的目光帶有寒光,含有殺氣。赫梅藍沒有回避他的目光,而是欣賞似的朝他看著。四目對峙片刻后,赫梅藍先開口了,用的是關(guān)切的口吻:“永芳,您好像不太舒服?”
李永芳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用深呼吸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方才自嘲地道:“有個女人給她的丈夫戴上了綠帽子,居然還若無其事,她的丈夫能舒服嗎?”
赫梅藍朝李永芳頭上的那頂帽子看去:“我怎么覺得,這個丈夫的頂子還是挺紅的?!?/p>
李永芳一聽,更是生氣地:“我現(xiàn)在才剛剛發(fā)現(xiàn),天底下居然還有你這樣不知廉恥的蕩婦!”
赫梅藍依然平靜地道:“不知廉恥的恐怕是暗中派人去刺探別人隱私的人,自尋煩惱?!?/p>
李永芳嘴唇都氣得發(fā)抖了,他瞪了赫梅藍好一會,才恨恨地道:“你好像覺得丈母娘和女婿通奸還挺光彩的?”
“不光彩?!焙彰匪{回應(yīng)迅速。
李永芳故作意外:“這么說,你還是知道什么叫廉恥了?”
“當(dāng)然知道?!?/p>
李永芳逼視著赫梅藍:“那你為何還要與你的女婿通奸?”
赫梅藍開始冷笑了:“李永芳,我進這個門的當(dāng)晚,就明確地跟你說了,我只嫁給你的聰明,不與你上床,所以我不是武長春的丈母娘?!?/p>
李永芳吼了起來:“可武長春是我女兒的丈夫,是我的女婿,你這個無恥的蕩婦,與有妻之夫通奸,居然還振振有詞!說是懂得廉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