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啟雖然在這兒種山芋,但他一直關(guān)心著遼東的動態(tài),多次向朝廷寫信,要求當(dāng)局購置西洋火炮。然而回復(fù)是建議很好,就是沒錢,現(xiàn)在軍隊里還欠著餉,哪兒有錢來購置西洋火炮?他便寫信給孫元化,要他設(shè)法在天主教友中募捐,先買幾門,讓朝廷能看到西洋火炮在戰(zhàn)場的威力,購置火炮的阻力就會小些。所以,當(dāng)孫元化告訴他這一消息,他高興地道:“太好了。最近,我認識了一位來華的傳教士湯若望,他是日爾曼人,他對我說,一直受到韃靼人威脅的俄羅斯人,就是依靠先進的火器擊敗了善于野戰(zhàn)的韃靼人,并且不斷向東方擴展。所以,我堅信,我們利用火炮的優(yōu)勢,平定遼東的策略是正確的?!?/p>
“老師說得是,但是,要靠購炮來裝備我軍,太費錢了,所以,這次張燾去澳門前,我要他購買一些有關(guān)制造火炮的資料?!?/p>
“葡萄牙人不一定肯賣,這次你去北京,可以馬上去見湯若望,他對冶煉鑄鐵很有研究?!?/p>
孫元化高興地:“那我一到北京就去見他。”
山芋烤好了,徐光啟拿起一只遞給孫元化,孫元化咬了一口,贊道:“好吃,真沒想到,山芋還這樣好吃?!?/p>
“它不但好吃,還有調(diào)理腸胃、通便利尿的作用,我那便秘的痼疾,居然被它給治好了,這真是我始所未料。”
孫元化一聽笑了:“難怪這次見到老師,比前年精神多了?!?/p>
此時,徐光啟起身,走到柜前,把一把單管式的望遠鏡拿了出來,又走到跟著站起的孫元化面前,鄭重地道:“初陽,你也知道,這是利馬竇在南京時送我的千里鏡,我一直用它觀測天象,較正歷法,現(xiàn)在我把它送給你,這樣可以讓你在戰(zhàn)時看得更遠,讓炮打得更準(zhǔn)?!?/p>
孫元化知道,天文與農(nóng)事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為了農(nóng)事這位老師一直在鉆研天文,于是婉拒道:“觀測天象也同樣重要,老師還是留下自己用吧!”
徐光啟堅持道:“不,眼下遼東的形勢十分嚴(yán)峻,勝敗關(guān)系到國家的安危,這千里鏡應(yīng)該用到最該用的地方?!?/p>
這話讓孫元化深受感動,他只得把千里鏡接下。
孫元化抵達北京不久,金曉東便在剛買的四合院內(nèi)的小花廳里招待著馮兆奎。
金曉東是個五十出頭、精瘦不高的男人,他的特點是有一雙亮而有神的小眼睛,這種眼神在精明的買賣人的臉上常能見著。他是前門大街天云樓飯館的老板。先前,這飯館是有些名氣,經(jīng)營多年的老飯館,只是近年經(jīng)營不善日漸衰落,最終虧損嚴(yán)重,無以為繼,被他以極低的價格盤下,改名為天云樓。
金曉東出生于淮揚名廚之家,身懷祖?zhèn)鞯呐腼兘^技。中國有句老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但他不怕餓死,傳授了幾個徒弟。他結(jié)過婚,沒有子女,婚后不久老婆就跟別人私奔出走,沒了音訊,后來就沒有再婚。雖說沒有子女是他樂意傳授的原因,但主因還是眼光過人,善于經(jīng)商。知道要想把飯館做出規(guī)模,做出名氣,單打獨斗是不行的,非得有幾個精于廚藝、死心塌地的伙計。因此,幾個徒弟對他十分感恩,甘愿為他效力。然而,他更清楚,想把生意做大,在皇城根下玩得轉(zhuǎn),能賺大錢,這些都還不夠,還得另找門路,有個后臺。
于是,他就結(jié)識了一位神秘人物,作為他的后臺。由于他看得準(zhǔn),路子對,很快就進入了發(fā)財?shù)目燔嚨?。?dāng)初他是借款開張的,不久,不僅還清貸款不算,還在京城西四的一條胡同里買下了這幢四合院。這院子空關(guān)多年,沒人來住,原因是傳說鬧鬼。早先的房東在這院里娶過幾房老婆,可是娶一房死一房。據(jù)說,有人還在深夜親眼見過幾個沒有腦袋的鬼影兒在院里游蕩,讓人聽著毛骨悚然。以至舊主搬出后,不斷降價也沒脫手。金曉東膽子大,不怕鬼,他以極為便宜的價格買了下來。其實,他肯出手的原因還不是便宜,而是靜,這四合院處在一條僻靜胡同的最深處,附近幾個院落都是外放大員留在京都的居處,人少院大,老樹成蔭,相互間從不串門,老死不相往來。
另外,他還覺得這個院子大小合適。他有一位會看風(fēng)水的朋友,聽說他要買這套四合院,過來一看,就說這兒陰氣過重,粘上陰氣肯定會影響生意,可他不聽,事實上他買下這套四合院后,生意反倒更火,節(jié)日期間甚至可用日進斗金來形容。
馮兆奎是他剛認識的一位朋友,是個專跑馬幫、販賣人參的霸頭。此人一臉橫肉,身高馬大,很適合在黑道上跑馬幫。馮兆奎一到,年近二十、有些姿色的趙八妹便端上酒菜,她是金曉東的女管家。酒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這種酒綿柔不烈,喝多了也不上頭,他知道馮兆奎對酒分不清好壞,有二鍋頭就行,可他怕二鍋頭太猛,容易上頭,不利于商量要事。菜都是肉食,金曉東特為關(guān)照八妹,這位客人菜不用多,有肉就行,對他來說什么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肥多精少的紅燒肉,于是趙八妹精心制作了紅燒肉、揚州獅子頭和走油扣肉,馮兆奎搛起一個獅子頭,咬了一口就連聲道好。趙八妹當(dāng)了幾年金曉東的管家,早把他的廚藝學(xué)到了家。
金曉東看著馮兆奎把獅子頭吃了,又與他碰杯喝了口酒,才道:“馮老板,最近生意做得可好?”
馮兆奎一聽,就火了起來:“好個屁!不瞞大哥說,自從那個小皇帝的老師孫老頭,當(dāng)上了什么使……”
金曉東接口道:“兵部尚書經(jīng)遼使?!?/p>
馮兆奎恨恨地道:“對,對,就是這個狗屎,下令不準(zhǔn)與滿韃子做買賣,人參也不準(zhǔn)進關(guān)。我是專在關(guān)外收購人參的,這個狗屎可是要斷我的財路?!?/p>
明朝當(dāng)局因為兵敗遼東,接連失利,在朱由校的請求下,孫承宗兼任了誰都不肯出任的經(jīng)遼使。這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前任中,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孫承宗完全是以國家為重,方才兼任此職。他一上任,除了在防務(wù)上做了大量的布置,認為對付金人,進行經(jīng)濟制裁也是一種有效手段。遼東盛產(chǎn)人參,而漢人對于人參進補的功效到了迷信神化的地步,每年的交易量極大,這就成了金人重要的財政收入,于是孫承宗首先把人參列入禁止交易的清單中。
金曉東卻道:“難做不等于不能做,量少了,價錢更高,風(fēng)險大了,做成一筆就能大賺?!?/p>
馮兆奎笑了:“金大哥這話可是行家老手的話,難怪金大哥能把天云樓辦得如此興旺?!?/p>
“與馮老板相比,小弟還差一截呢?!苯饡詵|謙虛了一句,又道:“馮老板,今天我請您來,知道你在長城的幾個關(guān)卡都有朋友,還是能出關(guān)與滿韃子做生意的,所以我有一筆生意,想請您幫個忙?!?/p>
馮兆奎疑惑地:“什么生意?”
金曉東盯著他看了一會,才神秘地低聲道:“弄不好會殺頭的生意?!?/p>
馮兆奎能成為黑道里的大人物,自有他的聰明,只是想了想,就明白了這是什么生意,于是道:“現(xiàn)在從滿韃子那里走私人參,就是殺頭的生意,你要是肯出大價錢,殺頭從來就不是問題?!?/p>
金曉東笑了,現(xiàn)在對他來說錢不成問題。
十三天后,馮兆奎騎著一頭健壯的騾子,帶著他的馬幫隊來到興城堡的門口,一頭驢子的背上還擱著兩只關(guān)著鴿子的鴿籠。興城堡是明、金交界,由滿軍占據(jù)的城堡。據(jù)守在這兒的是金軍的鑲藍旗,城堡上插著一面書有滿漢兩種文字的鑲邊藍旗。
這次金曉東出的傭金高得讓他感到意外,他就明白,這事的風(fēng)險也就不小。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這次出關(guān)不是在山海關(guān),而在朋友更多、更為安全的古北口,它是長城山海關(guān)西面的一個關(guān)卡。更重要的是,他事先了解到那兒駐防的部隊已經(jīng)三個多月沒發(fā)軍餉,而山海關(guān)是從不欠餉。他深諳錢能通神,越缺錢,錢越管用的道理,花費不多就輕易地擺平了那兒的守備。出了長城,沿著一條小道,順利地來到了興城堡。只是因為兜了圈子,多走了兩天,可這兩天讓他省下了兩百多兩銀子。要走山海關(guān)的話,多花錢不說,風(fēng)險還大,所以走得值。何況一路上天氣特好,這是近年來這一時段,這條路上少有的好天氣。
興城堡的金軍遠比明軍警惕,馮兆奎到這兒時已是深夜,他還沒有靠近城堡,上面就出現(xiàn)一個哨兵,張弓搭箭地大聲喝問:“誰?”
“買白皮蘿卜的,你去給把總通報一下,一個叫馮兆奎的要見他!”
馮兆奎沒等多會,城堡的大門就打了開了,他便帶著他的馬幫走進城堡。不到天亮,一個金兵小頭領(lǐng)就騎著一匹駿馬疾駛在路上——他的馬背上掛著馮兆奎帶來的那兩只鴿籠。
赫梅藍正手握書卷,坐在自己書房的窗邊看書,現(xiàn)在她與李永芳各有自己的書房,但她看了一會就撂下書,抬頭朝窗外看去,呆望著窗外的天空想,武長春該到北京了吧?她的心中始終牽掛著武長春。她正想著時,明月推門而進:“二格格,興城堡的把總讓人送來一份急件與四只信鴿,說是北京有人讓一個跑馬幫的帶來的,要交給老爺,可老爺剛吃了藥睡著了,您說要叫醒他嗎?”
赫梅藍站了起來:“這兩天他一直在發(fā)燒,沒有睡好,先別去叫醒他,我代他先收下吧。”
說著,赫梅藍跟著明月走出書房,來到了機密室,首先讓明月把鴿籠里的四只鴿子送到天井處那大鴿棚內(nèi)喂些吃食,然后便坐在案前,把裝滿密件的口袋拆開,略微一翻,發(fā)現(xiàn)從明朝當(dāng)局的邸報到各類機密文件都有。她知道李永芳身體極好,即便一些頭疼腦熱的小病也不曾有過,然而這次卻突發(fā)高燒,幾近昏迷,以至驚動了皇太極,專門派來一位名醫(yī),下了幾帖重藥,方才把高燒壓下去。她清楚地知道李永芳的病因,是對她與武長春的事心中窩火,無處發(fā)泄,導(dǎo)致肝火過旺、風(fēng)寒內(nèi)侵所致。因此覺得對他不起,于是決定先把所有的邸報與密件看一遍,挑出重點,再叫醒李永芳來處理。
當(dāng)她翻看這些密件時,有一份格外引起她的注意。那是金曉東用那工整楷書寫、近似微雕書寫的密報,內(nèi)容是明朝當(dāng)局任命孫元化出任寧遠協(xié)守使,協(xié)助袁崇煥駐防寧遠。對孫元化還專門介紹,他是個基督教徒,對西洋的神機火炮頗有研究,還說此人已經(jīng)派人攜巨資前往澳門購置紅夷大炮。
赫梅藍對這份密報特別敏感,馬上聯(lián)想到小姨博爾濟吉特去湯苑那天回去時,不要她派明月護衛(wèi),而是舉起那把紅夷的手火槍放了一槍,把遠處樹上的鴉巢擊得粉碎。那把手火槍的威力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以此推想出紅夷大炮的威力必然更為驚人,如果用于戰(zhàn)場,定會給祖父的大軍造成極大的傷亡。所以把這份密件放在需要處理的密件中的最上面。
當(dāng)她把這些邸報與密件按照自己的判斷,分成輕重緩急,分類放好后,已是日近黃昏。此時李永芳還躺在床睡著,赫梅藍離開機密室,來到李永芳的臥室,輕輕推門,悄然而進——走到他的身旁,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發(fā)現(xiàn)他的腦門汗涔涔的。
李永芳被驚動了,睜開眼睛,大感意外地朝赫梅藍看著。而赫梅藍拿起一塊毛巾,替他把汗擦了,關(guān)切地問:“你出汗了,燒退了,想吃點什么,我去替您去做好嗎?”
李永芳的反應(yīng)不是感動,而是冷嘲:“你今天怎么有點像我的老婆了?”
赫梅藍微笑道:“朋友就不能關(guān)心您嗎?何況您是咱們大金國難得的人才,你就是不想當(dāng)我的朋友,我也有責(zé)任關(guān)心您呀!”
李永芳支撐坐起后:“你以為,你這種哄小孩的關(guān)心,就能彌補對我的傷害嗎?”
“那你就把我當(dāng)小孩,你就不會覺得受到傷害?!?/p>
赫梅藍說時笑得非??蓯郏美钣婪紵o奈一笑,又問:“你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訴我?”
“北京那個叫天亮的細作,給咱們送來了一批機密,還讓人帶來了四只信鴿,當(dāng)時,我見你剛睡,就代你收了。”
李永芳大感意外地:“天亮還活著?”
赫梅藍道:“活得很好,他說,他是給帶去的最后一只信鴿喂食洗澡時,不慎讓它空飛了,讓我們錯以為他出了事。后來,他一直想與我們聯(lián)系,沒能找到合適的傳遞人,最近花了一大筆銀子,方才找到一個走私人參的馬幫頭子當(dāng)他的傳遞人。”
李永芳一聽,興奮過后又看著赫梅藍,故意長嘆一聲:“唉!要是早知道他還活著,武長春就用不著去北京了!”
他是借機刺激赫梅藍,這種反應(yīng)完全出自他那泄憤的情緒,無須經(jīng)過思考。
“不去恐怕麻煩更多?!焙彰匪{也極快地做出回應(yīng),女人在斗嘴上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
“什么麻煩?”李永芳故作糊涂地問。
“你心里清楚了,我再說就是多余的廢話?!焙彰匪{考慮到他是大病初愈,不想與他斗嘴。
“世界上不可能沒有廢話。”
“我不想回答你這些廢話?!?/p>
李永芳知道,這是赫梅藍在讓著他,他也知道這種發(fā)泄應(yīng)該適可而止,終于笑道:“好了,不說廢話了,那些材料你看了沒有?”
“看了,我初選了一批我認為重要的,等候指揮使前去處置。”
“你倒是挺謙虛的,眼里還有我這個指揮使?!?/p>
“我不但眼里有你,且從心眼里敬重你,除了不能跟你上床,什么都能聽你的?!焙彰匪{說得坦率而真誠,李永芳無言以對,便離開臥室去機密室。赫梅藍跟進后,來到案前道:“指揮使大人,左面的文件,我覺得比較重要,右面的可以暫時放一放,供您分析形勢作為參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