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死心,他苦苦哀求羅團長兩天兩夜,就是希望能夠把九連留下。
可惜,羅團長的臉都賣盡了,這件事依然沒有回旋的余地。現(xiàn)在,撤銷建制的事情已成定局,完全不可更改了,他才回過神來要送一送這些過命的弟兄。
很快地一壇酒、綿線團、煤油和火柴被李大壯取了回來。
煤油燈前的桌子上堆滿了一個又一個的空彈殼,空蕩蕩的舍鋪顯得有些寂靜。
良久,郭成志一手抱起那壇二鍋頭,一手拎著煤油壺,走到一個舍鋪前,用空彈殼盛了一點煤油,將綿線捻在一起,放進彈殼中,用火柴點成了一個長明燈,放在空無一物的舍鋪前,郭成志對著這盞簡陋的長明燈低聲呢喃了起來,像是囑托,又像是寄懷,良久,郭成志飲一口酒,然后倒灑一口在舍位前,接著又朝著下一個舍位走去。
一個舍位接著一個舍位,百十來個舍位,郭成志就這樣一個接著一個,一燈接著一燈,一口喝著一口,一點倒著一點,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樣的動作,他默默地和這些已經(jīng)陰陽相隔的九連兄弟們說著話、道著別、敘著情……
站在寢舍門口的李大壯的眼角漸漸地濕潤了起來,更是用衣角擦掉眼角涌出的淚花,漸漸地由無聲的啜泣變成了低聲的哽咽,人死不能復生,他和連長都無法替死去的九連弟兄們收尸,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來記住他們、緬懷他們。
點點燈火,醇醇酒香。郭成志手中的這一壇子二鍋頭已經(jīng)空了,而他也已經(jīng)有了些許醉意,李大壯一把拉住有些踉蹌和趔趄的郭成志,他悄然發(fā)現(xiàn),此時的郭成志已經(jīng)是淚滿給弟兄們送了行,站在寢舍門口的郭成志已經(jīng)是悲愴淚涌。
“弟們兄,長路漫漫,且等一等,我與諸位且相隨同行!”
李大壯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誰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一百二十六盞長明燈,燈光照亮了烏黑的寢舍,點點繁燈就好像是聽懂了郭成志的話一般,齊齊曳動,如同是百十人齊聲應和一般。
郭成志任由淚橫雙頰,痛哭失聲道:“兄弟們,是我郭成志對不住你們,沒保住弟兄們的命,也沒保住咱九連,我郭成志愧對諸位弟兄們啊!”
郭成志的聲音如此地撕心裂肺,陪在他身邊的李大壯能夠體諒連長心中的痛楚、遺憾和悔恨。
人去舍空,酒盡情長!
只有那不停曳動的長明燈伴隨著這已經(jīng)將黑暗驅走的寢舍,燈火通明。萬籟寂靜的寢舍,又能夠聽到爽朗、歡快的笑聲,震耳喧囂。
……
迷迷糊糊之中,郭成志感覺自己好像被人抽了鞭子,渾身上下火辣辣的疼。
他睜開迷醉的雙眼,入眼的是一雙蹬著軍靴的腳,這靴子他實在是太熟悉了,四縱那會兒自己領著一個排的弟兄,端了日本鬼子的前沿指揮部,從一個日本少佐的腳上拔下來之后送給了當時的羅營長現(xiàn)在羅團長,羅團長高興地收下了,還賞了他一口燒刀子呢。
奇怪!
還沒等郭成志反應過來,自己的身上又是火辣辣的一鞭子。
啪!
這下郭成志算是清醒了過來,他抬起頭,就看見羅團長那一臉盛怒的樣子,看著自己雙眼噴火地罵道:“媽了個巴子的,團里的規(guī)矩你知道不知道,還敢打著老子的旗號要酒,郭成志,你這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郭成志的頭有些沉,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羅團長在說什么,看到躲在一旁的李大壯的時候,他明白了。
這殺才,肯定是給自己惹事兒了!
這一眼才剛狠狠地瞪過去,羅團長便冷哼了一聲:“看大熊做什么,違反部隊禁令,老子現(xiàn)在這就嘣了你!”
“團長!”
看到事情好像有些鬧得大了,李大壯從寢舍的門后面直接跳了出來,誠懇地說道:“團長,這事兒不能怪連長,一下子折了這么多弟兄,連長心里面難受,這酒連長是喝了,不過也是想要送一送走了的弟兄們??!”
李大壯這不替郭成志解釋還好,這一解釋,羅團長的鞭子又朝著郭成志甩了過來。
“死了人就要喝酒,這講的是屁的道理!哼,打仗,哪天不死人的?誰還他媽了個巴子的沒折過弟兄?就他郭成志死了弟兄?怎么著?還準備讓我扶你不成?郭成志,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別說你九連的建制還沒撤消呢,就沖你現(xiàn)在這一副爛醉的樣子,信不信老子現(xiàn)在就撤銷你的九建!”
羅團長幾乎是紅梗著脖子吼出來的。
聽到這里,郭成志昏沉的大腦立刻清醒了過來,利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湊到羅團長面前,噴著酒臭氣,討好般地訕笑著說道:“團長,你剛才說不撤我們九連?”
“我說了嗎?”
看到郭成志這樣子,羅團長就氣不打一處來,如果不是這撲鼻而來酒臭氣,他還真的以為這家伙是在給自己演苦肉計呢。
“說了,我剛才可是全都聽見了,大熊,你耳朵好使,你也聽見了吧?”趕緊地朝著李大壯使了個眼神,李大壯收到連長的訊號之后連連點頭。
郭成志誠懇地望向羅團長:“你看,團長,大熊也聽見了,你可是君子,這君子一言那可是駟馬難追的。這么來說,我們九連的建制算是保住了?”
羅團長使勁地白了這個沒皮沒臉的家伙一眼,臉上依然冷森,只不過比之剛才神色卻是稍微緩和了一些:“少他娘的給我來這一套?!?/p>
打量著有些狼狽的郭成志,羅團長話鋒一轉,“九連暫時是保住了,但是我現(xiàn)在又后悔了,你看看你他娘的做得這檔子事兒,剛要夸你兩句,還從進到耳朵根子,又給老子整出這么大一只幺蛾子,郭成志,老子警告你,別他媽的得意忘形?!?/p>
不知道為什么,郭成志最喜歡聽的就是羅團長罵自己了,這不是自己犯賤,而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罵人,這就是男人與男人親近的意思。
“肯定,請團長放心,絕對不會有下次了!”郭成志趕緊挺胸抬頭,保證道。
羅團長緊繃的臉色這才松緩了一些?!澳惆研慕o老子放寬了。這一次,九連的建制暫時是保住了,不過人要盡快地補充上來,你小子的心性我是最清楚不過了,你這匹烈馬還就得給你配好轡頭才行,要不然你這臭小子還指不定給我耍出什么花招來呢!”
羅團長用馬鞭指了指四周彌漫不掉的酒味,狠狠地瞪了郭成志一眼。
“團長,不就是一壇子酒嘛,好說,只要有我九連在,到時候天天讓團長你喝上好酒,這個包票小郭在這里給你打了,請好兒了你吶!”
“我發(fā)現(xiàn)你這臉是屬狗臉的,說翻就翻,就好就好!”羅團長看著郭成志這活寶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
“那是那是!”
郭成志笑呵呵地將羅團長送走,心里比得了一罐蜜還要甜。
羅團長一走,郭成志心中的那絲顧慮也消了,回頭一看還站在門口傻笑的李大壯,郭成志突然間想起了什么,笑呵呵地對著李大壯招了招手。
“連長!”
李大壯人憨直但是不傻,只是遠遠地應著沒挪動步子。
“大熊,你過來,離我那么遠做什么?”郭成志臉上笑得很是燦爛,李大壯呢,依然是紋絲不動。
“連長,你也知道,趙炊事長那可是出了名的山西地主老財,摳搜得緊呢,我這不是學您拿著雞毛當令箭了嘛,要不然他會乖乖地讓我抱一壇二鍋頭回來?……”
李大壯的話還沒說完,一個臭鞋幫子就朝著李大壯甩了過來……
回到團指揮部的羅團長氣還沒消完,馬鞭子更是狠狠地甩在了桌子上,一旁的秦政委看著怒氣沖沖的羅團長,笑呵呵地說道:“老羅,這又是跟誰置氣呢?”
“老九!”
“那小崽子還敢惹你生氣?這幾天就連我天天都被他煩死了,九連打得只剩下了兩個人,這取消建制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他還想著要求你高抬貴手呢!”秦致國和羅紅軍是老搭檔了,性子脾氣那摸得是一清二楚。
“就他,我這還沒抬手呢,他就直接給我翹尾巴了!”
“呵呵,這小子是夠滑不溜手的,不過啊這小子打仗還算是桿老槍?,F(xiàn)在我們團建制不全,四連和七連呢減員了三分之一,我看不如這樣,讓九連和其他兩個連隊合并了吧。上級首長那里,也好有個交代?!?/p>
羅團長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算了吧,我這手已經(jīng)抬起來了,縮編的事兒我看再緩一緩,恢復建制才是最重要的,我也好好地盤算了一下,咱們團的戰(zhàn)斗力不能減。九連那邊,我已經(jīng)跟老九說了,讓他自己想辦法,招兵買馬,擴充自己的實力,就是四連和七連這邊,也要補充人手?!?/p>
秦政委嚇了一跳:“老羅,你這可是抗命不從??!”
“能撐一時算一時吧!咱這也是沒辦法,本來我們和小鬼子的武器裝備、戰(zhàn)斗素養(yǎng)懸殊就很大,這戰(zhàn)斗力再一縮減,我怕這差距會更拉大,到時候咱們團恐怕就連一戰(zhàn)的本錢都沒有嘍?!?/p>
羅團長不是意氣用事的人,他有他的考慮,三團被擺在了離北平城最近的前沿地帶上,縮編減員本來就不適合,這就是現(xiàn)狀,秦政委苦澀地搖了搖頭,凝思了片刻,無奈地說道:“眼下看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放心,這雷我和你一起頂!”
“那是當然,咱倆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跑不了你也落不下我!”羅團長半開玩笑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