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維周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

他隨意地抓了抓鳥窩一樣的頭發(fā)，撐著沙發(fā)坐起來，一動不動地盯著茶幾。似乎大腦沒跟上身體的節(jié)奏，還在當(dāng)機中，需要一點時間來重啟。

十幾秒后，唐維周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發(fā)現(xiàn)茶幾邊的地鋪不見了，何絡(luò)繹也不見了。

他低頭看手表。

九點半。

這個時間，何絡(luò)繹應(yīng)該正在上班。

“起來了？”柔柔的女聲從樓梯口傳來。

唐維周轉(zhuǎn)過頭，看見許姮神清氣爽地走下樓，她身上還穿著那套灰色的睡衣。

“你OK嗎？”他問了句。

許姮有點莫名其妙。

“OK什么？”

唐維周指了指自己腦門：“這里，不痛嗎？”

“唉？”許姮更糊涂了。

唐維周又指了下旁邊那面墻，平靜地講述事情經(jīng)過：“今天凌晨兩點左右，你夢游，一直拿腦袋往窗戶上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總共撞了五下。”

“……”

許姮揉了揉腦門，還真有點痛。

“不好意思啊，嚇到你了吧？”她抱歉地說。

“我沒事，付筱七被嚇到了?！?/p>

許姮輕咳了聲，試圖緩解尷尬。

“你們……都看見了？”

“沒有。”唐維周有幾分惋惜地說，“何絡(luò)繹睡得太死，錯過了?！?/p>

“……”

家里的儲備糧并不豐富，但解決兩人份的早餐沒有問題。

許姮煎了兩個荷包蛋，又拿出瓶藍(lán)莓果醬和一袋土司擺上餐桌。

唐維周洗漱完畢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看見桌上的早餐愣了一瞬。然后，他大搖大擺地上前坐下，咬了口煎成金黃色的荷包蛋，味道還不錯。

吃完荷包蛋以后，他動作熟練地往吐司上涂了層厚厚的果醬，隨后將正方形的吐司片沿對角線折疊起來，張大嘴咬下去。

酸酸的藍(lán)莓果醬和偏干的雜糧土司混雜在一塊，吃起來是種享受。

“喝牛奶嗎？”許姮問。

“可以。”

他像是被伺候慣了的大少爺，全然沒想起來要對準(zhǔn)備早餐的人說句謝謝。

好在許姮心寬，也不在意這些，她將一杯溫?zé)岬呐Ｄ踢f給唐維周。

“你待會出門嗎？”許姮問。

語氣里流露出帶著點距離的客氣。

許姮不像付筱七，不是個能自來熟的人。原本碰面互相禮貌一笑的人，突然變成了要朝夕相處的室友，她需要點時間來適應(yīng)。

唐維周轉(zhuǎn)頭看了眼外面的天，將晴未晴要雨不雨的，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不知道?！?/p>

許姮將一把鑰匙遞給他。

“這是那間房的鑰匙?！彼噶酥笜翘萦疫叺姆块g，“里面床、桌子、衣柜都有。就是雜物比較多，很長時間沒人住了，積灰也比較重，得花點時間收拾一下。”

“嗯?！?/p>

唐維周隨意地把鑰匙收進(jìn)口袋里，仰頭喝完杯子里剩下的牛奶。

他放下空杯時，忽然問了句。

“為什么？”

許姮抬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

“為什么愿意放棄原來的工作，一個人搬到這里來搞創(chuàng)作？”

許姮沉思了片刻。

“去年，我和兩個同事作為公司的面試官，到大學(xué)里招聘應(yīng)屆生。當(dāng)時有個來應(yīng)聘的女孩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無意識地摩挲著手邊的牛奶杯，似乎在回憶著當(dāng)時的場景，“準(zhǔn)確來說是那個女孩的簡歷讓我印象深刻。她的簡歷和我當(dāng)年的幾乎一模一樣，但她比我更優(yōu)秀，她還有兩個我沒有的證書。更巧合的是她應(yīng)聘的崗位也是翻譯。”

許姮低下頭，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臨時被推上場的替補，而我身后，還有無數(shù)個人等著替補我的位置?！摇贿^是個符號，誰來扮演都沒有差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可是，寫作不一樣……”她抬頭看著唐維周，目光灼灼，里面有什么東西在發(fā)光發(fā)熱，“沒有人能夠一字不差地表達(dá)出我想表達(dá)的東西，這么說可能有點自大，但我認(rèn)為在寫作這個領(lǐng)域，我是無可替代的。而且在寫東西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快樂，我寫出來的每個字，我創(chuàng)作的每個人物，都讓我覺得生活是鮮活的，是有意思的，活著是件特別美好的事?！?/p>

在這個光怪陸離、混亂擁擠的世界里，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種感覺……能讓人體會到自己的生命燃燒、逝去的過程。而不是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融在汪洋里，仿佛從未存在過。

你能明白嗎？

唐維周問：“如果你的付出沒有收獲呢？你一輩子也成不了作家呢？這樣也無所謂？”

對一個還算不上熟悉的人，這樣直白的三連問實在有些沒禮貌。

但唐維周那雙眼睛太過純凈，里面沒有那些藏不住的嘲諷和懷疑。他眼里透露的、嘴上表達(dá)的，只是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而已。

許姮在瞬間原諒了他的冒犯。

“怎么可能無所謂？要是真那么慘的話，我肯定會特別難過，說不定會大哭一場……但至少，我不會因為沒為自己的理想奮斗過而后悔。我有資格哭著說‘我拼命努力過，但是沒有做到。我只能到這個份上了，我盡力了，我認(rèn)命’。”

唐維周由衷地說：“你很酷?！?/p>

他朝她舉起手。許姮笑著抬手和他擊掌。

“你也很酷，畫家?！?/p>

‘啪——’

不輕不重地一下，砸在生活里，卻擲地有聲。

在這一刻，兩個人因為某種深層次的共鳴，結(jié)成了同盟。

許姮咬了口煎蛋。她這份煎焦了，吃進(jìn)嘴里有點苦味。

“昨天晚上出了那么大事。你給家里打過電話了嗎？”

唐維周沒回答，他起身走到陽臺門口，隔著玻璃門定定地看著外面。過了好一會，他轉(zhuǎn)過身問許姮：“我說我是孤兒你信不信？”

“我說我也是你信不信？”

兩束目光在半空交匯，幾秒之后，唐維周敗下陣來，悻悻地摸了摸鼻尖。

“不信拉倒?！?/p>

許姮笑了一下，低頭安靜地吃早餐，沒有再說話。

那些蠢蠢欲動的試探碰到了墻壁，迅速縮回了觸角。

早餐過后，許姮出門去超市了，臨走前她叮囑唐維周記得收拾自己的房間。唐維周敷衍地應(yīng)了聲。

他正全神貫注地審視著他今天凌晨四點半完成的那幅畫，琢磨好一會兒，唐維周覺得不滿意，面無表情地將它揉成團(tuán)，喂給了垃圾桶。

做完這些，他才摸出兜里的鑰匙，慢悠悠地打開樓梯右邊那扇房門。一股密封已久的潮濕廢氣迎面撲來。

唐維周一手掩住口鼻，一手在面前揮了揮，加快房間里的氣流。

房間里正如許姮說的那樣，有張單人床、一個衣柜、一張書桌，書桌旁邊還有扇沒安窗簾的窗戶。除此之外的空間都被幾個大紙箱和大件小件的雜物占據(jù)了。

唐維周費了點力氣把紙箱拖到陽臺上，然后回過頭來收拾房間里的雜物。一張名片從一堆廢報紙中間掉了出來。

唐維周掃了一眼，上面的內(nèi)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謝和書水彩顏料店。

經(jīng)營項目：繪本、各類水彩顏料、繪畫工具以及少量兒童圖書。

最下面一行還寫著聯(lián)系電話和地址：青市西郊朝陽公園東門附近。

距離這兒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唐維周當(dāng)即決定去看看。

大范圍容易定，可具體到某家店鋪，找起來卻很麻煩。

市政府有意將朝陽公園東門這一塊打造成小型的商業(yè)區(qū)，所以近兩年這附近各種店鋪接二連三的開了起來。要從鱗次櫛比的商鋪里找到一家顏料店實在不容易。

唐維周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兒，終于在一條還沒來得及翻新的老街盡頭，發(fā)現(xiàn)了“謝和書水彩顏料店”的招牌。

店門是兩扇鋼化玻璃，邊緣裹著黑鈦合金。玻璃門臟兮兮，顯然很久沒人擦過了。

唐維周推開門進(jìn)去，牽動了系掛在門上的一串鈴鐺，發(fā)出一陣清脆的“叮鈴鈴”的響聲，驚動了坐在柜臺后面的老板，也就是謝和書。

“隨便看看啊，一樓是畫畫用的東西，顏料、畫架、畫板……什么都有；二樓賣繪本、漫畫和周邊?！?/p>

謝和書是個四十五歲左右的中年男人，長臉，偏瘦，兩頰略有凹陷，看上去有點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即便坐著，也能看出來他很高，一雙長腿都伸到了柜臺外面。

唐維周在一樓逛了一圈，最后拿了兩支畫筆和一套進(jìn)口的丙烯顏料，去柜臺結(jié)賬。

“老板！我來了！”

一個半大的男孩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jìn)來，差點和唐維周裝個滿懷，不過男孩身手敏捷，險險從唐維周邊上擦過去，徑直奔向二樓。

不到半分鐘，他就抱著兩本海賊王的漫畫和一本素描臨摹沖了下來。

“老板，我要這些?！?/p>

唐維周提著他的衣領(lǐng)，把他扔到后面。

“你老師沒教過你買東西結(jié)賬要排隊啊？”

男孩朝他吐了吐舌頭：“我不用結(jié)賬?！?/p>

說完，抱著東西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一溜煙跑沒影了。

唐維周看了眼因為慣性還在搖搖晃晃地玻璃門，把要買的東西擱在柜臺上。

謝和書邊算錢邊說：“那小子就是這么冒冒失失。每次來都和屁股著火了一樣?！?/p>

唐維周順口問了句：“熟人？”

“和他姐算熟人，每次他到我這兒拿一堆東西走，過兩天他姐就會來替他擦屁股?！敝x和書算清了賬，“總共四百三十二，我?guī)湍惆蚜泐^去了，四百三?！?/p>

他不經(jīng)意瞥見唐維周腕間的手表，愣了一下，抬起頭認(rèn)真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年輕男人來。

“手表不便宜啊?！敝x和書琢磨著說，“買的時候少說得七八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