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人靠近的短短幾秒鐘里,周何夕想起了小九生前的模樣,有點痞氣,卻十分講義氣的少年。
幾個小時前,他還快活地對她說,要去找哥們玩。
幾個小時后,這條鮮活年輕的生命已經(jīng)被燒成了焦炭。
悲痛和憤恨填滿了周何夕的心。
有那么一刻,她真想撞死眼前這個形容鬼魅的人。
但最終,她冷靜下來了。她不怕死,但她不能浪費這條命。
周何夕沉著盯著前方的男人,腳踩下油門朝他撞過去。男人早有防備,輕松避開了。
這正好稱了周何夕的心意,她迅速打轉(zhuǎn)方向盤,一個漂亮的漂移,調(diào)轉(zhuǎn)車頭沿著來路沖出這片草地。
公路就在眼前,那個詭異的男人也沒有窮追不舍。正當(dāng)周何夕一顆心稍微平定下來時,她從后視鏡里瞥見一輛無牌黑色皮卡以極快的速度朝她沖來。
周何夕反應(yīng)靈敏,操控車身躲避。饒是如此,來勢洶洶的皮卡車還是撞掉了她右側(cè)的后視鏡,周何夕的頭也被慣性甩在車窗玻璃上,撞得她有點發(fā)暈。
那輛皮卡車沒有再調(diào)頭追過來。
但周何夕一路上都近乎神經(jīng)質(zhì)地留意著四周的車輛,開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怕其中哪一輛車突然就發(fā)了瘋似的撞過來,讓她平白無故的慘死街頭。
當(dāng)周何夕順利把車開到常去的那家汽修廠時,整個人已經(jīng)精疲力盡。她在方向盤上趴了一會才推門下車。她頭發(fā)凌亂,半邊臉上是血,另外半邊是死灰般的慘白。
廠里的員工都很年輕,被她這模樣嚇得不輕。其中一個男孩壯著膽子靠近:“姐,你……你沒事吧?”
“出了場小車禍?!敝芎蜗﹄S意地擺擺手,指了指自己的車,“這個,多久能修好?”
“要換玻璃,車門也被撞凹了,還有……”
“告訴我多久能修好。”
“三天吧。”
“好,我三天后來取。做個登記吧?!?/p>
廠里的老板這時候也過來了,見她這副模樣,有點于心不忍:“登記就不用了,都是熟人。對面有個診所,你先去處理一下傷口吧?!?/p>
周何夕想點頭,晃了下只覺得頭暈,開口說了聲:“謝謝?!?/p>
周何夕額頭上磕了道口子,好在傷口不深。女醫(yī)生給她縫針的時候還安慰她:“別擔(dān)心,不會留疤的?!?/p>
周何夕沒留心聽,她的注意力被柜臺上的電視吸走了。
醫(yī)生回頭看了眼電視,上面正在播報午間新聞,女主持表情凝重地播報新聞:“今天早晨,在羅湖區(qū)蓮湖一村的路口發(fā)生了一場嚴重的交通事故。一輛小轎車當(dāng)場起火,車主不幸身亡?,F(xiàn)場缺乏交通錄像,交警通過路面痕跡判斷,小轎車在起火前,曾與另一輛大型車相撞。目前交警隊已經(jīng)成立了專案小組,全力偵查……”
周何夕看得太專注,絲毫沒留意包里的手機在響。
“哎,哎……”女醫(yī)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兩下,“姑娘,你手機響了?!?/p>
“噢?!?/p>
周何夕回過神來,剛摸出手機,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
來電人——陸警官。
周何夕走出診所后,才給陸嘉陽回了個電話。他似乎正盯著手機等她的回電,鈴才響半聲,就接通了。
“你在哪?”
周何夕被他一句問住了,她瞇起眼睛四處看了看,扯謊:“我在辦公室呢?!?/p>
“是嗎?那你下來吧,我就在你們電視臺門口?!?/p>
“……”
她不假思索的謊言被當(dāng)場拆穿。
陸嘉陽低聲問:“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我撒謊的?”
他的聲音總是淡淡的,卻有股讓人安靜服從的力量。連質(zhì)問也不需要聲嘶力竭。
周何夕站在街頭,太陽曬得她腦袋發(fā)昏。她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對面一家洗衣店紅晃晃的招牌上。盯著某個字看久了,會覺得陌生。
那人呢?
相處久了,會變得更熟悉還是越來越陌生?
周何夕聽見自己的聲音,輕飄飄地,在反問陸嘉陽:“你什么意思?”
我的生活,本身就是個謊言。
我無時無刻不在對你撒謊。
她耳邊塞滿了陸嘉陽的呼吸聲,一下一下,從這座城市的某一個角落傳來,壓迫著她的神經(jīng)。
幾秒鐘后,他輕聲說:“算了,你現(xiàn)在在哪?有沒有事?”
“……”
剛剛經(jīng)歷的那場生死逃亡沒能讓她害怕,針穿過皮肉時她也沒有皺眉??蛇@個男人簡單兩句話卻令她油生出想哭的沖動。
“我沒事,在外面工作呢?!敝芎蜗D出一絲干巴巴的笑意,“剛剛出了場小車禍,受了點輕傷,怕你擔(dān)心才騙你的。對不起啦?!?/p>
“把定位發(fā)給我,我去接你?!?/p>
“不用了。你下午來接我下班吧,有什么事見面聊。”
陸嘉陽像是沒聽見她的話,重復(fù)了一遍:“發(fā)定位給我?!?/p>
而周何夕從來不是個懂得讓步的女人。
“真的不用了?!?/p>
電話那端的人不吭聲,沉默得近乎壓抑。
周何夕不喜歡這樣的氣氛。
“到時候見?!?/p>
她說完,單方面結(jié)束了這場不太愉快的通話。
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停在電視臺對面的馬路邊。車窗玻璃貼著最深的膜,從外面壓根無法看清車內(nèi)的情況。
陸嘉陽坐在駕駛座上,注視著電視臺大門口進出的人。
他在等周何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陸嘉陽手搭在方向盤上,食指和中指無意識地交替敲打著,仿佛這個密閉狹小的空間里正在播放著外人聽不見的樂章。
這時候,他衣兜里的手機忽然響起來,突兀的鈴聲切碎了寂靜。陸嘉陽看了眼手機屏幕:許法醫(yī)。
“喂?!?/p>
“陸隊,我給死者做了個體液檢測,發(fā)現(xiàn)他血液里酒精含量很高。事故發(fā)生時,他應(yīng)該屬于醉酒駕駛的狀態(tài)。這應(yīng)該就是一場單純的交通意外。”
“醉駕?”
陸嘉陽微微凝眉,他記得小九酒量一般,平時也不太愛喝酒。
“是的?!痹S洲肯定地說。
人可能會說假話,但尸體不會說謊。
許洲也知道陸嘉陽和死者是熟人,委婉地勸他:“陸隊,天災(zāi)也是沒辦法的事兒?!?/p>
陸嘉陽靜靜地看著窗外,耀眼的太陽光下,車來人往。當(dāng)人們還擁有生命的時候,從來意識不到它有多脆弱。
他問許洲:“現(xiàn)在這個天氣,尸體能存放多久?”
許洲委婉地表示:“像小九這種情況,越早下葬越好。按照規(guī)定,十天內(nèi),如果沒有家屬來認領(lǐng)尸體,警方會視情況處理的?!?/p>
陸嘉陽安靜聽著,目光落在斜對面的公交站臺。有輛公交車靠站停車,車上走下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我知道了,你忙吧。”
他掛了電話,推門下車,大步流星地穿過馬路,一把抓住了周何夕的胳膊。
周何夕的反應(yīng)卻超乎他的意料,她渾身一抖,激烈地反抗起來:“放開……”
“小夕!”
周何夕回過頭,面露驚訝:“你怎么來了?”
陸嘉陽看見她頭上的傷口,微皺了下眉,不由分說地拉著她走向馬路對面。
“我們聊聊?!?/p>
車內(nèi)的冷氣開得很足,隔絕了夏日午后的燥熱。
周何夕坐在副駕駛座上,神色平靜,和剛才在馬路邊驚慌失措的那個她判若兩人。
陸嘉陽擰開一瓶水遞過去,眼神始終沒從她額角的傷口上移開:“疼嗎?”
周何夕摸了摸傷口。
“小傷,就縫了幾針,不怎么疼?!北绕鹱约旱膫?,她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你大中午地跑來找我,想聊什么?”
陸嘉陽自然而然地拿起她喝過的水瓶,喝了兩口潤嗓子,然后才開口說:“想問你幾個和小九有關(guān)的問題?!?/p>
周何夕側(cè)了側(cè)身體,面朝著他。
“現(xiàn)在問我的是我男朋友,還是陸隊?”
“我希望你先回答警察問題,再回答你男朋友。”
“好?!?/p>
“昨天下午,你為什么去找小九?”
周何夕花了幾秒鐘時間組織語言,將自己和小九的關(guān)系原原本本地說清楚。
“是這樣的陸隊。我和小九認識的時間,比你還要早。我們是三年前認識的,他一直是我的新聞線人。他門路廣,消息靈通,能給我提供有價值的新聞線索,我付他錢。昨天下午我去找他,也是想問問他有沒有什么消息能提供?!?/p>
“為什么要對我隱瞞你和小九的關(guān)系?”
“首先,陸隊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臺里記者的工資是計件的,新聞質(zhì)量和數(shù)量,決定每個月的口糧。所以為了防止同行搶飯碗,每個記者對自己的新聞線人都是保密的;其次,小九不是警方的臥底線人,在公安局里沒有檔案,他和你的關(guān)系,跟我和他的關(guān)系從本質(zhì)上來說沒有差別。我不想告訴你,是因為我不喜歡公事和私事混在一起;最后,綜合以上兩點,我個人覺得,這事沒有告訴你的必要。匯報完畢。”
陸嘉陽聽她說完,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贊同。短暫的沉默過后,陸嘉陽跳到了下一個話題:“有一點我沒想明白。小九為什么會在凌晨四五點的時候,出現(xiàn)在羅湖一村?”
周何夕覺得自己掌心滲出了汗。
她知道陸嘉陽的本事,說謊的人常會心虛,而他能從細節(jié)上判斷出一個人內(nèi)心是否慌亂。她絕對不能表現(xiàn)出一絲異樣。
“不知道。他可能去找什么人吧,或者是和朋友玩到那個時候……”周何夕垂下眼簾,慘淡地笑了下,是真的難過,“我總覺得明天去找他,他還還在那里,翹著二郎腿打麻將?!?/p>
她忍淚強笑的模樣,讓陸嘉陽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安撫性地摸著她頭頂柔軟的黑發(fā)。
“肇事者一定會抓到的?!?/p>
周何夕眼底深處掠過冷光,她認真點了點頭:“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