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大街上,陸一鳴突然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有幾個人坐牢八年能遇見蔣雁南那樣的音樂家?能遇見那樣好的監(jiān)獄長,給他和蔣雁南申請每天練樂器的時間?
毒辣的陽光炙烤著大地,陸一鳴突然覺得自己完全不必自卑。他是蔣雁南的學(xué)生,不僅吉他彈得好,還會好多其他樂器,流浪歌手雖然掙錢不多,但是他完全可以騰出時間創(chuàng)作音樂……
有了這個想法,陸一鳴連飯都沒吃就趕到天橋,他沒有立即唱歌,而是趁著有靈感,創(chuàng)作起歌曲來。
陸一鳴架起譜架,把樂譜本夾上,每彈幾小節(jié)就在譜本上寫一陣子,接著他又彈奏、哼唱,繼續(xù)寫寫畫畫。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居然創(chuàng)作出一首新歌來。
陸一鳴興奮極了,整理好譜子后,迫不及待地練唱起來。
不知不覺兩小時過去了,當(dāng)陸一鳴停下手準備喝口水的時候,無意間瞥見琴盒里的錢比以往都多。他打開雙肩包,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仰頭“咕咚咕咚”地喝起來。
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陸一鳴的肚子已經(jīng)“咕咕”地叫起來,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吃午飯,如果去買吃的,那這些器材沒人管不行,如果就此收拾東西走,時間還早。
正當(dāng)陸一鳴糾結(jié)猶豫之時,一道溫柔的聲音傳了過來:“唱了這么久,還沒吃飯吧?”
循聲望去,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正舉著一個煎餅遞向陸一鳴。
陸一鳴難為情地撓撓后腦勺:“忘了吃午飯了?!?/p>
“那還不快拿著?”姑娘不由分說地把煎餅塞到陸一鳴手里。
“謝……謝謝你??!”陸一鳴由衷地感謝道。
“我都在這兒聽你唱了一個多小時了,你都沒發(fā)現(xiàn)?!惫媚餃\淺地笑著說。
“哦,是嘛,我沒顧上瞅。”陸一鳴難為情地說。
陸一鳴這才注意到這個姑娘看上去像是外地人,不僅背著雙肩包,旁邊還拖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
“你這是……”陸一鳴狐疑地看著她。
姑娘很爽朗,她整理下雙肩包的背帶笑著說:“我是外地的,今天才到高陽,坐地鐵發(fā)現(xiàn)坐反了,正要糾正方向,就看見你在這里搞創(chuàng)作,就被你的歌聲吸引了。”
“多謝,多謝!”陸一鳴一邊謙虛地笑著,一邊吃煎餅。
“不瞞你說,我也是學(xué)音樂的,來這里學(xué)習(xí)流行音樂。你呢,你是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女孩非常健談,主動跟陸一鳴介紹自己。
陸一鳴淡淡地笑了笑,抹了抹嘴巴上煎餅的碎屑:“我沒專業(yè)學(xué)過,都是鬧著玩的?!?/p>
姑娘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手機,說:“不好意思,我必須先去報道了,這樣吧,咱們留給聯(lián)系方式,找機會一起玩兒音樂!”
“好,好?!标懸圾Q連忙拿出手機,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和微信號告訴姑娘。
“我叫李丹彤,很高興認識你!”姑娘笑著對陸一鳴做著自我介紹。
“我叫陸一鳴,我也很高興認識你!”陸一鳴開心地回應(yīng)道。
陸一鳴確實非常高興,開始有懂音樂的朋友欣賞他,主動跟他交朋友,這對于他來說,是非常有意義的一件事。
陸一鳴今天的心情異常地好,收拾好琴盒里的錢,大概數(shù)了一下,居然有將近二百塊。決定他今天要早點兒收工,因為今天是探視的日子,他得去醫(yī)院看父親一趟。
陸一鳴把東西放到住處,然后去超市買了些水果。他記得,爸爸喜歡吃芒果,可是北方的芒果都比較貴,所以每次家里買了芒果爸爸都緊著他吃。除了芒果,他也不知道爸爸還愛吃什么東西,于是就隨便買了些零食,向公交車站走去。
陸耀琪的精神狀態(tài)沒有好轉(zhuǎn),看到陸一鳴來了,依舊立刻逃到墻角蜷縮起身體。
“爸,看我給您帶什么來了?”陸一鳴從食品袋里挑了一個最大的芒果放到自己手心里。
陸耀琪小心翼翼地把頭從蜷縮的雙腿間抬起來,偷偷地瞄了一眼陸一鳴手里地水果。他試著伸出手去,突然,趁陸一鳴不在意,他一把奪過陸一鳴手中的芒果,迅速地用兩只手捧在手心里,然后端詳著芒果“嘿嘿”的傻笑。
陸一鳴心酸極了,父親原本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他從來沒跟任何人紅過臉。他甚至都沒有跟母親大聲說過話,面對母親的強勢他總是以笑面對,無論什么樣的問題,他都堅強樂觀地面對。
陸一鳴曾經(jīng)以為父親性格軟弱,母親在家總是說一不二??墒呛髞黼S著陸一鳴漸漸長大,他才明白,父親不是軟弱,那是他對母親寵愛的一種方式。
“爸,吃吧。”
父親剛才搶芒果的動作像極了動物園里的猴子,害怕別人接近自己,但又貪戀自己手心里的食物。
陸一鳴看著父親用牙齒把芒果咬開口子,然后像個饑餓的難民一樣,蜷縮著驚恐萬分地吃著食物。他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了,一大顆一大顆地掉下來。
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部白了,這還是劉校長來探視他時告訴他的。
父親的頭發(fā)是一夜之間白的,母親去世的那天夜里,他守著母親的尸體吸了一夜的煙,第二天頭發(fā)白了,人瘋了。
陸耀琪吃完芒果嘴上沾滿了黃色的果汁,陸一鳴拿了紙巾把胳膊伸過去。
當(dāng)紙巾慢慢靠近陸耀琪的嘴巴,他渾身又緊了一下,陸一鳴朝他笑了笑:“爸,我是一鳴,我是陸一鳴,您是陸耀琪,您是我爸爸,您忘了?”
陸耀琪一句話都不說,任憑陸一鳴幫他擦嘴,又幫他擦手,擦洗完后,他就又躲到墻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蜷縮起來。
護士不讓陸一鳴再靠近陸耀琪,陸一鳴也知道不能心急,其實已經(jīng)很好了,父親沒有拒絕自己給他擦嘴巴,已經(jīng)很好了,父親已經(jīng)在慢慢地接受自己。
從醫(yī)院出來,陸一鳴又去了過街天橋唱歌,他把新歌曲唱給來往的路人聽,引來了不少路人的駐足。
&八年,不長,也不短。
每一個夜,枕著同一個名字入眠。
這風(fēng),這雨,聽得見。
八年,不近,也不遠。
每一個清晨,都望穿了雙眼。
這雷,這電,看得見。
八年,不冷,也不暖。
每一個漢字,都是思念的無言。
這天,這地,曾經(jīng)被震撼。
你站在雨里,不來不去。
你走在風(fēng)中,不緩不急。
你沐浴陽光,不言不語。
你徘徊塵世,不離不棄!
我裹在雨里,喉嚨嘶啞。
我佇立風(fēng)中,緘默不語。
我走在陽光中,仍渴望溫暖。
我躺在塵土中,甘愿化作一坨泥!&
陸一鳴給這首歌起名叫《八年》,靈感來自于今天早上遇到倪阿蒙以后,他心情非常復(fù)雜,八年來,他對倪阿蒙的思念一刻都沒有停止過。但是,出獄后他卻從來沒想過要去找倪阿蒙,因為他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給不了倪阿蒙幸福。幸好他還可以通過倪秋雨幫助倪阿蒙,能夠這樣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八年》的最后一個旋律唱完,陸一鳴放下吉他,一陣掌聲響起。人群中,有人跟他說話:“帥哥,你叫什么名字?唱得挺好的,加個微信唄?”
陸一鳴不吭聲,也沒有抬頭,當(dāng)流浪歌手雖然才幾天,但經(jīng)常會遇到一些無聊的女孩兒跟他要微信,他都一笑了之。
可是這次,陸一鳴突然感覺有人一直盯著他看,他下意識抬起頭,迎上了一個人的目光。
“你嫌棄我去跳熱舞,我以為你比我能強多少呢!”站在陸一鳴對面的人冷笑幾聲,露出不屑的神情。
聲音很熟悉,陸一鳴抬頭一看,此人卻是倪阿蒙。倪阿蒙和她身邊的幾個女孩一樣,化著濃妝,穿著很暴露。
陸一鳴放下吉他,上前兩步一把抓住倪阿蒙的胳膊,目光焦灼地看著倪阿蒙:“蒙蒙,我不許你跟她們在一起!”語氣顯得有些強硬霸道。
倪阿蒙周圍的三個女孩聽到這話,立即不高興了,她們紛紛上前來,圍著陸一鳴原地轉(zhuǎn)兩圈,用鄙夷的眼神看著他。其中一個女人說:“呦,瞧這口氣大的,你不讓她跟我們在一起,你一個月掙多少錢?也不拿鏡子好好照照自己,你有資格說這話嗎?”說完,女人聳聳肩膀,更加輕蔑地笑起來。
旁邊的女人也陰陽怪氣地拉長音調(diào)道:“小模樣長得不錯,可惜脾氣大了點兒!”這話一出,三個女人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起來。
倪阿蒙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閉嘴!你們先走!”話音一落,三個女人面面相覷,冷哼了幾聲,紛紛離開了。
“蒙蒙,我不管你是因為什么樣的原因,你都不能再在那些場所上班了,那些不入流的商演只會拉低你的水平,以后這些工作你都辭掉。你缺錢跟我說,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幫你解決困難。”
夜色中陸一鳴的臉龐露出剛毅的線條,眼睛里卻飽含著深似潭水的溫柔。
“你先松開我。”倪阿蒙的語氣漸漸弱下來。
陸一鳴緩緩地松開倪阿蒙的胳膊:“蒙蒙,告訴我,你很需要錢嗎?”陸一鳴用懇切的眼神看著倪阿蒙。
“是的,我很需要錢。”倪阿蒙絲毫不掩飾自己,肯定地說。
“阿姨的病,需要很多錢嗎?”陸一鳴追問道。其實這個問題陸一鳴已經(jīng)從倪秋雨哪兒了解得很清楚,早期尿毒癥,化療和醫(yī)藥費,每個月大概是五六千塊錢,經(jīng)過新農(nóng)合報銷以后,每月基本是兩千多塊。
陸一鳴也問過倪秋雨,倪阿蒙每個月的工資基本是四千五百元,倪秋雨在秦建斌家做家教每月是兩千元,雖然日子肯定是要節(jié)儉些,但也不至于落魄到要去跳熱舞掙錢。
“不光我媽的病。”倪阿蒙的聲音很低,低到她認為只有自己聽得到。
陸一鳴看著面露難色的倪阿蒙,說:“以后每個月我給你五千元,再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但是,就算我求你了,你不要再去做那樣的工作了,好嗎?”
倪阿蒙抬頭看著陸一鳴,沒答應(yīng)好還是不好,她頓了頓,抹了一把眼淚:“陸一鳴,認識我你已經(jīng)很倒霉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還是不死心?你覺得我們之間還有可能嗎?”
陸一鳴沉默了良久不說話:“我沒想過咱們倆之間可能不可能,我只知道,再次遇見了,我就會盡力地補償你,畢竟當(dāng)年做錯事的是我,我欠你的,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倪阿蒙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陸一鳴:“一鳴,你不欠我的,我們誰都不欠誰。你原本那樣好的家庭因為我爸毀了,你的前程也毀在我的手里,你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說我的嗎?”
二人又是一陣沉默,倪阿蒙擦了擦眼淚,然后認真地說:“一鳴,你不僅是我的殺父仇人,也是我最為痛恨的人,你記住,我們之間不可能!還有,你想想你死去的母親和精神失常的父親,你能放下所有,和我在一起嗎?既然不能在一起,那又何必再相見?!?/p>
此番話說完,倪阿蒙撒腿就跑。
突然,陰了一天的天空下起了大雨,外面電閃雷鳴。陸一鳴趕緊躲進旁邊的地鐵站里。不一會兒,地鐵站里的人聚集得越來越多,陸一鳴拿起吉他,再次唱起了《八年》。
一個月過去了,在這一個月里,田毅一直擔(dān)任樂隊的主唱,理由是陸一鳴會的樂器多,可以隨時替補卓越和凌厲,而且陸一鳴業(yè)余時間還要搞創(chuàng)作,所以,主唱還是田毅最合適。
陸一鳴也不跟田毅計較這些,他很知足,田毅能收留他,留他在樂隊,他已經(jīng)很滿足、很感恩,至于做不做主唱,他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掙錢就行。
田毅在酒吧的名氣越來越高,沒過多久,就在附近小有名氣了。找他們樂隊簽約的酒吧越來越多,所以酒吧老板主動給他們加了工資,由每天的一千到一千八。
樂隊成員白天各忙各的,晚上演出前兩個小時排練,大家掙得錢多了,積極性也高了,田毅和凌厲經(jīng)常駐唱完在酒吧喝幾杯,緩解一下心情。所以演出結(jié)束后,回到住處的一般只有陸一鳴和卓越。
男人之間的相處往往都很簡單,只要排練時間能到齊,至于誰晚上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誰都不問誰。他們酷愛自由,或許在他們眼里,自由就是天馬行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陸一鳴和他們都不一樣,他除了排練和演出跟田毅他們在一起,白天還要給浩浩上課,除此之外,他還想盡一切辦法多停留在地鐵站和天橋唱歌、創(chuàng)作。他知道,音樂的靈感要源源不斷才不至于讓自己的唱歌生涯過早枯竭。業(yè)余時間,他還租了一架鋼琴,是一個民辦學(xué)校音樂教室里的鋼琴,他抽空練習(xí)鋼琴,爭取盡快考到八級。
浩浩的吉他和篪的演奏水平進步得非???,一個月的時間,他已經(jīng)能夠獨立用篪吹奏幾首簡單的樂曲,吉他彈唱更是突飛猛進。
雖然陸一鳴不知道倪阿蒙為什么那樣缺錢,但只要是她需要,他就會全力以赴,所以此時的他渾身充滿了力量。一個月下來,他不僅給了倪秋雨五千,用來支付倪母的醫(yī)藥費,還剩下七千塊錢,想著把這七千塊錢都給倪阿蒙。
陸一鳴早就打聽好倪阿蒙所在藝術(shù)團的地址,其實他來過這里很多次,想偷偷看看倪阿蒙,但又害怕被倪阿蒙發(fā)現(xiàn)。在多次偶遇不成功的情況下,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誠如倪阿蒙說的那樣,他們之間再無可能,何必又來打攪倪阿蒙的生活呢。
這天下午,陸一鳴早早地收了設(shè)備,在倪阿蒙的藝術(shù)團門口等她。
大約下午五點半的時候,倪阿蒙和幾個同事從團里走出來,幾個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女孩身上充滿了朝氣蓬勃。倪阿蒙身穿白色T恤,藍色的牛仔毛邊短褲,梳一個馬尾辮,這讓陸一鳴一下子想起高中時候的她。
那時候的倪阿蒙雖然穿著寬大的校服,但難掩飾她恰到好處的身材,她挺拔的身高在眾多女孩中是非常出眾的。
其實倪阿蒙并不是從小開始練舞蹈,她是到了高中以后才被舞蹈老師發(fā)現(xiàn)并選拔上舞蹈隊的。但是她的形體和舞臺感覺比從小練舞蹈的同學(xué)還要好,只是她的基本功相對來說差了些,但是通過三年的刻苦練習(xí),她很快趕上并超過了其他同學(xué),這使得她以全省前十的專業(yè)成績順利被理想的高校錄取。
倪阿蒙是陸一鳴的女神,眼前的倪阿蒙才是真實的她,是的,他的女神又回來了!
陸一鳴在路旁站著,倪阿蒙很快發(fā)現(xiàn)了他,同事們見有人找倪阿蒙,就先告辭了。倪阿蒙逐漸靠近他。
“找我有事嗎?”倪阿蒙剛才和同事還有說有笑,看到陸一鳴,臉上不由自主地布滿了愁云。
“我說到做到,這是七千塊錢,你拿著。”陸一鳴把牛皮紙信封遞給倪阿蒙。雖然上次倪阿蒙拒絕他那一千塊錢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但他這次,顯然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備。
倪阿蒙沒有去接,她緊閉著雙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陸一鳴,一句話都不說。
“拿著吧,我不問你干什么花,但只要是你需要,我就會給。”陸一鳴篤定地說。
倪阿蒙緩緩地伸出手接過信封,意味深長地嘆氣道:“那好吧,就當(dāng)我借你的,我以后會還你的。”
陸一鳴笑了,露出久違的燦爛的笑容:“花我的錢不需要還?!贝嗽捯怀鲫懸圾Q倍感不妥,連忙補充道,“當(dāng)然,你不用給我承諾什么,這都是我自愿的,幫助你,也不過是使我的良心得到安寧吧?!?/p>
“一鳴,你一定要好好的生活,你還能有今天來之不易,我希望你好好的?!蹦甙⒚烧f完就又連忙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哭著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