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班前一周，李葉茴的情緒跌宕起伏。時而激動得嗓子發(fā)干，時而擔憂得嘴冒苦水。身邊的人知道她的決定后，之前支持的或不支持的都開始鼓掌慶賀，雖帶著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李葉茴買了個黑色拉桿書包，當做自己的戰(zhàn)馬。她在校園里走得飛快。書包輪子蹭地，發(fā)出巨響。
眾人紛紛側目，李葉茴臉紅了，卻始終昂首挺胸。那一刻，她穿越回那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齡，騎著黑馬，做自己的英雄。校園里那些嬉笑打鬧著的、那些瘋狂背誦著的、那些跑著追趕上課鈴的年輕身體仿若定格…天地萬物靜如止水，只剩這箱子滾滾向前。
李葉茴成了校園的一道詭異風景。她目不斜視地走過那群妝容精致的女生，和那些潮氣十足的男生。她格格不入地穿過這些人，走去她本該屬于的地方。
在A水準班門口，李葉茴悄悄打量著教室：屋內(nèi)敞亮干凈，學生埋頭苦讀。這就是她苦苦尋求的烏托邦，一個單純得只有正能量的地方。
李葉茴推門而入，邁入了人生中第一次自己選擇的人生。
因為目前學生數(shù)目是雙數(shù)，所以李葉茴的桌椅只能被放在孤零零的角落。但這正合她意，因為少一個朋友、少一份浪費時間的理由。
她貿(mào)然轉班的行為太無知無畏，讓新同學對她敬而遠之。這壓根不重要，李葉茴明白，努力留下來，朋友會多到數(shù)不清。
然而，剛出虎穴，又去狼坑，李葉茴失望地發(fā)現(xiàn)A水準和O水準授課方式其實大同小異：幼稚的游戲教學、毫無章法的問題討論和無窮盡的答題時間。她懷念國內(nèi)的時光。那時候，大家將成績視為生命，廢寢忘食地拼搏，齊心協(xié)力地拼湊出一個腳踏實地的未來。
數(shù)學老師性子慢，說話、動作都慢，是個行為藝術家。他常常花上一分鐘從講臺一端挪到另一端，花上十分鐘解決一個小學生問題，且常常算錯。算錯后，他也不氣餒，阿Q一樣安詳?shù)赝鴮W生，像是望著自己的兒孫，耐心地等待答案，似乎可以等到天荒地老。
物理老師倒是靠譜點，卻太熱衷于講大道理。李葉茴期待的題海戰(zhàn)術根本沒在他考慮之內(nèi)。物理老師經(jīng)歷豐富，看破人生，講講題就開始“誤人子弟”：“人生還長，何必學得那么急，我們慢慢來?！?/p>
雅思老師是個標準長舌婦，社交圈內(nèi)所有人的家長里短都被摸了個清清楚楚。好在她也熱衷于用詼諧幽默的方式分享這些故事，讓李葉茴開懷大笑之余可以練習聽力。
General Paper 老師（相當于英文政治寫作）讓人聯(lián)想到“沒頭腦和不高興”：學生們是沒頭腦，他是不高興。不過他閱歷豐富、思想獨特，只是思維太發(fā)散，常常被突如其來的想法擊中，就開始自己的胡說八道，并帶著一班的人胡思亂想。
化學老師是唯一一個節(jié)奏快、脾氣急的中年婦女，最初深得李葉茴偏愛：老師，請拿鞭子趕著我吧。很快，她便發(fā)現(xiàn)其實老師的急脾氣并非出于對學生的關愛、或授課經(jīng)驗豐富，純粹是因為更年期。
李葉茴進班晚兩個月，也因此落下不少課程，上課常常一頭霧水。每次她向化學老師問問題，對方總是擺著臭臉收書包，趕著下班，還不忘冷嘲熱諷一頓：“因為你晚來了兩個月，所以這些東西你根本跟不上的。A水準很難的，你實在追不上還是去你的O水準班吧，我是為你好?！?/p>
那一刻，李葉茴只能想象自己是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里的松子那樣善于忍氣吞聲、為了渴求的溫暖可以飛蛾撲火、又是電影《阿甘正傳》里被眾人追隨、卻只為自己奔跑的阿甘。
跟得上的慢課，授課質量堪憂，跟不上的快課，老師刻薄尖銳，唯有自學能給自己一條活路。李葉茴為漫漫長路憂慮不已。
“謝謝老師，我們明天見。”
李葉茴被老師放棄了，她也放棄了老師，且連帶著周邊那些對她冷眼相待的人一并放棄。她李葉茴是個向死而生的人，座右銘是“問心無愧”，她已不需要任何人認可。
李葉茴不算天資聰穎，也沒什么天賦異稟，但她就有一個優(yōu)點：打不死。就像那活用一只手、熟練一個招數(shù)便戰(zhàn)無不勝的拳擊手，這唯一“天賦”會讓她有尊嚴地挺到最后。
和中國不一樣的是，新加坡的考試準許計算器的存在。李葉茴第一次看到那專用計算器就驚呆了，那是種怎樣奇特的玩意啊，復雜得像是可以毀滅地球的遙控器。她仔細數(shù)了幾遍，都沒搞明白是71個按鍵還是72個。
望著這眼花繚亂的鍵盤擺設，李葉茴心里干著急，這要猴年馬月才能用利索啊。
一次數(shù)學課，她又被遠遠拋在進度后面，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同學們撥算盤一樣把計算器按得“噼啪”作響。
她鼓起勇氣去請教離自己最近的男生。他叫徐錢，白白胖胖，像個圓滾滾的雪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個棱角，沒想到，他的性格可沒看起來那么可愛：“計算器的運用課程兩個月前就講了。知識都要是相通的，我單獨講這一點你也不會懂?！?/p>
李葉茴不甘心，也不想放棄，她好聲好氣地說：“你隨便跟我講講，我開不了竅再說”
“你別耽誤我，我還要問老師問題?！?/p>
李葉茴明白自己的厚臉皮是裝的，自從來了新加坡，她每分每秒保持微笑，但大部分時間心里面無表情，偶爾笑里藏刀。她只對王小紅一個人無條件容忍。
接下來的一年A水準生涯中，愛記仇的李葉茴再也沒向任何人請教過。即便被請教，她心中還較著勁。
對于徐錢，她更是耿耿于懷，決心要讓他刮目相看?？傆幸惶?，她要成為徐錢的搜索引擎。一個全世界最難用的搜索引擎。答案在這一章，你自己找？不好意思，我困了，什么都想不起來，要不等我睡足了再問？對不起啊，我失眠了，剛剛閉目養(yǎng)神呢，你問問別人吧…
然而，不打不相識，故事的終點，兩人竟成了很好的朋友，并見證了彼此接下來很多很多年的成長。
李葉茴環(huán)顧四周，論起演精英啊，沒人比她更敬業(yè)：分秒必爭、且對自己毫不留情。
一日，她在鏡子里看到眉間的一道小褶皺，無論皺眉與否都頑固地貼在臉上，和王小紅的一模一樣。她一瞬間就明白了母親那揮之不去的憂患意識為何物。
班上第一個離開的是個富二代。他常年不上課，占一個學生名額在新加坡長居。于是李葉茴搬到他的位置，并擁有了兩個同桌：劉星和李金。
劉星是個性格溫婉的女孩，上課專心聽講、下課認真請教，休閑時自己買菜做飯、還研究賣相不錯的糕點帶來給同學分享。相比只知道流口水的李葉茴而言，是個標準的大家閨秀。
劉星喜歡在細節(jié)做文章，她的筆記看上去就像是藝術品。“你應該學藝術的?！崩钊~茴常常惋惜。她也愛古詩、宋詞，自己配畫作詩。李葉茴又扶額嘆息：“你應該學文學的?！?/p>
然而，愛詩愛畫的劉星被無情中介騙到這里，學著“數(shù)理化”。她沒法反抗，只能認命，痛苦地消化著枯燥的知識，違心地喝雞湯生存。
最近她開始用自拍發(fā)泄學業(yè)不順帶來的負面情緒。每個課間她都會見縫插針地來上幾張，被李葉茴發(fā)現(xiàn)后便羞澀一笑，然后一臉自信地炫耀：“你瞧，這愛好多合適?！?/p>
李金因為名字諧音“禮金”，就有了個“份子”的外號。他是班里美式口音演繹得最好的一位。據(jù)說他小學在米國待過兩年，且家中常有外國客人來往。
李金不但英文好聽，因為愛看動漫，日語也說得不賴，算是才子。他的性格也開始像日漫人物一樣時而陰晴不定，有點什么新想法，也學著熱情四射的日漫少年扯著嗓子宣告天下：“新的一天，我又要拿下新國大了！”“數(shù)學卷子，去死吧！”……周圍的人都煩不勝煩。
徐錢就在李金前面。兩個人常常打鬧，不是李金嘲笑徐錢帶著濃濃鼻音的英文發(fā)音，就是徐錢轉身向李葉茴請教時打碎了李金的一個又一個杯子。
大家一起上課、一起笑鬧。李葉茴感受到了理想中高三應該有的生活。而那些辛苦備戰(zhàn)高考的朋友們，他們還好嗎？我們誰心里更恐懼未來呢？
李葉茴想王小紅了。隔壁宿舍的女生霸占了流量，使得她的“媽媽，我想你”發(fā)送總是失敗。
她第一次覺得人生處境凄涼，但悲傷到極致，李葉茴開始像命運捉弄她一樣嘲笑命運：每抗住一波眼淚，背后的翅膀就越堅硬。她將其視作游戲，用微笑自我獎勵。最后，她安然入睡，眼角只掛了一顆小小的淚。
如果英文正常對話都會結巴，那么用英文寫報紙上那種政治類文章會不會直接變成啞巴？
General Paper（GP）就是一個讓人變成啞巴的課。
授課人Mr.Tan常常嘲笑學生們像是一群張大嘴的石頭，只會贊同、但絕不發(fā)言。
不是不發(fā)言，而是無言可發(fā)。就好像每個人都會說我愛你，卻不知道愛是什么；都會簡單判斷社會議題的對錯，卻不明白復雜機制。
每個同學都在被這門課深深折磨：這不是他們從小到大被教授的“政治”！這里沒有可以背誦的范文，也沒有可以標出的重點，只有取自現(xiàn)實世界的論據(jù)，和來自不同大腦的思想。人們隨意發(fā)言，但要學會為言行負責。
即便肚子里有點料，但是用英文掙扎著說出來還是變了味，Mr.Tan就會狠狠嘲笑，人們索性沉默不語。
在第一節(jié)GP課，GP老師Mr.Tan讓他們討論：“國家是否有權為了國家發(fā)展、干涉年輕人的婚姻制度？”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從何開始。發(fā)言的接力棒蹦來蹦去，觀點卻跳不出：我的婚姻我做主、我的國家我奉獻。
Mr.Tan不由得連連搖頭：“這可讓我怎么教啊?”
“你們都沒學過政治嗎？你們都不懂批判思維嗎？你們從沒思考過婚姻本質、和社會運轉原理嗎？”他一連串的質問，又把學生們變成了張大嘴的石頭。
Mr.Tan無可奈何，隨口說出一大串李葉茴聞所未聞的新穎觀點……
發(fā)言完，他以一份意味深長的諷刺作為總結：“利劍放在屠夫手里為了殺生、在騎士手里為了護國。我今天把話筒交給你們，可是你們變成了石頭。"
李葉茴覺得自己雖然活在這世上，但和死人差不多。她感到羞愧，愧對為人。
她突然憶起從小自認為優(yōu)秀的范文：大量華麗的詞藻堆砌、復雜語法交錯，可是剝離美麗的詞匯后，留下的只是空空如也的內(nèi)核。
這愧疚在每個人心頭蔓延。他們紛紛低下頭，成了閉上嘴的石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