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李葉茴講了整整四個小時“北京戶口”的故事。張庭園一句話都沒接。他擁住了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李葉茴身體繃直，一動也不敢動。她聽到張庭園均勻的呼吸聲。他睡著了。

回憶起悲傷過往，李葉茴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那些極力想忘記的臉一股腦全回到記憶里，那些被李葉茴在心里敲碎的鏡頭竟然團(tuán)結(jié)起來、凝結(jié)成一部完整的童年悲劇，開始循環(huán)播放。

李葉茴以為自己已然在心里建立起積極自信的“上層建筑”，卻發(fā)現(xiàn)那些還未釋懷的故事、還為未和解的人們才是自己人生的地基。

第二天晚上十一點，張庭園的叩門聲準(zhǔn)時響起，進(jìn)來后，他順理成章地躺在李葉茴的床鋪上：“想睡里面還是睡外面？”

“里面?！?/p>

于是張庭園挪到外面，但是將靠里的手臂攤開。

他們隨便聊聊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問一下彼此是否開心。他們心知肚明，彼此都不開心。

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是如此，只是張庭園不再詢問便主動躺到外側(cè)，然后李葉茴也會很上道地直接倒在他身邊。她請求張庭園貼著她的耳朵唱歌，任由他那略帶沙啞的溫柔嗓音久久地回蕩在夢里。

張庭園成了李葉茴現(xiàn)實生活的“神秘伴侶”，這卻是李葉茴最不想成為的關(guān)系。

李葉茴習(xí)慣了張庭園的拜訪，習(xí)慣到不再去納悶雙方的關(guān)系、習(xí)慣到如果張庭園沒來，她就睡不著、習(xí)慣到拒絕和朋友去自習(xí)室，以便把夜間的檔期留給不速之客。

每次張庭園離開，偌大的房間就只剩下干巴巴的陽光、她的內(nèi)心也迅速被曬干。李葉茴不敢趕他走，更不舍得趕他走。

她只得安慰自己：神秘來賓會讓自己的大學(xué)生活更加“豐富多彩、與眾不同。而她自己，不是做夢都想成為一個有故事的人嗎？

李葉茴千方百計讓自己對他挑剔，可是張庭園這個有些殘缺軀體的人，在她心中不可控制地完美起來。

還好，夢想可以拯救她。每天醒來，李葉茴都毫不猶豫地從張庭園的懷里掙脫，借此來表示對兒女情長的嗤之以鼻。她在桌邊奮筆疾書，卻又忍不住回望張庭園熟睡的臉龐。有很多次，她趁他沒醒，再次偷偷鉆入他的懷抱，卻從不敢久待，好像自己還未淪陷。

即便不可抑制地產(chǎn)生依賴，李葉茴不得不承認(rèn)，她逐漸發(fā)現(xiàn)張庭園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天之驕子”。他的呼嚕聲不到中午不會停止，晚上也是做完樂隊的活動才來打擾李葉茴。仔細(xì)算算，他每天要花七八個小時在雜七雜八的事情上。

李葉茴很困惑：“為什么花這么多的時間在樂隊上呢？不是說要好好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帶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團(tuán)隊有所作為嗎？”李葉茴讓語氣輕松自然，充滿好奇，生怕對方看穿自己的質(zhì)疑。

“哦，因為大學(xué)怎么上是個人選擇。我在做喜歡的事情，放棄什么都是自愿的。不過帶領(lǐng)樂隊、組織團(tuán)隊都對我的軟實力提高很大啊?！睂Ψ捷p描淡寫。

李葉茴對此嗤之以鼻。學(xué)生的任務(wù)就是學(xué)習(xí)，搞那么多花花腸子又沒用。

不過李葉茴為了完成表格上的二三十項任務(wù)，也忙得焦頭爛額。辯論訓(xùn)練間隙，她會敲敲代碼、假裝做筆記；而上課時，她會思考即將到來的辯論賽的討論框架。三心二意的結(jié)果就是兩者都無法全情投入、均表現(xiàn)平庸。可是她依舊堅信“勤奮是解藥”，成魔般地將每一秒都投入奮斗、徹底失去享受生活的能力。

直到三四年后，李葉茴才能理解張庭園所說的“個人選擇”。最初的最初，大家都在扮演“精英”、因為大人寫好了劇本。后來，一些人演著自己的劇本、假戲真做；一些人還跟著社會的編劇越演越失真，最后做了觀眾。

李葉茴成功了，她討厭了他，但是也愛上了他。那些李葉茴留意他的所有行為，期待透露著愛意的蛛絲馬跡；但是若真的被愛上了，李葉茴敢接受嗎？母親會被美麗的歌聲打動、從而忽略那消失的手臂嗎？當(dāng)然不會，李葉茴甚至聽得到李斌的冷嘲熱諷：“你難道想掩飾自己的肥胖、所以找了一個永遠(yuǎn)不可能抱起你的男人嗎？”

不過她日夜觀察的“蛛絲馬跡”很快告訴她：張庭園沒愛上她，更沒想表白。

比如張庭園的雙手常常下滑、唱歌的雙唇也會在脖頸游走；比如李葉茴試探著問：“明天去你的房間吧？”張庭園會瞬間拒絕，理由是：“我房間門口總是有熟人，不想被撞到?！?/p>

這是個好契機(jī)去說服自己死心，但她遠(yuǎn)沒有自己所想的理智。

Raffles Hall有很多中國人，可能因為它靠近工程系 -- 一個被中國人占據(jù)了的大系。在十月一號中國國慶節(jié)來臨之時，Raffles Hall內(nèi)學(xué)生會都會找?guī)讉€小有才華的居民，湊個“愛國晚會”。李葉茴也被濫竽充數(shù)，安排了一個小提琴獨奏：《金蛇狂舞》。

可是她已經(jīng)三年沒碰琴了。

左右為難時，有個人突然嚷嚷起來：“張庭園，你不是吹長笛，你們合奏一個？”

張庭園正和樂隊漂亮的女孩子們在大廳另一角說說笑笑。猛地聽到自己的名字，他不耐煩地回應(yīng)：“什么？和誰合奏？”

“和李葉茴。認(rèn)不認(rèn)得？來，葉茴你站起來。”

李葉茴克服尷尬，向遠(yuǎn)處的張庭園揮揮手。

“哦，你好。”他也仿佛真的從未相識般地跟李葉茴揮手致意。

“她說好久沒有碰小提琴了，你個長笛高手，來帶帶她？”

張庭園面露難色：“我已經(jīng)有兩個節(jié)目了……”

大家勸他：“你音樂玩得那么好，帶帶別人豈不是舉手之勞?！?/p>

李葉茴擠出八顆牙齒、眼睛卻沒瞇起來：“沒關(guān)系，我想挑戰(zhàn)獨奏。都是自己人，拉得不好還請大家多見諒了?！?/p>

人們又開始討論下一個節(jié)目。李葉茴回頭張望，發(fā)現(xiàn)張庭園早就又投入和朋友嬉笑打鬧中了，一臉的如釋重負(fù)。

那晚，張庭園又來了，兩個人對于白天的尷尬只字未提。

可即便沒有白天產(chǎn)生的隔閡，此時的他們也已然是兩塊枯竭的土地、除了舊飯新炒彼此悲慘的成長經(jīng)歷、說那些毫無交集的生活瑣事，就再也擠不出共同話題了。

張庭園為了延緩尷尬唱著歌，李葉茴不得不違心地承認(rèn)，其實他們都無法共享當(dāng)下、更不要妄想什么未來。

……

他們之間甚至連朋友也不是。更可怕的是，他們關(guān)系的決定權(quán)完全在張庭園手上。

李葉茴的懦弱已經(jīng)嚴(yán)重到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如果不是第二天早上的另一件事情，她可能真的會把自己交給張庭園。

一直以來，李葉茴都刻意避免太過參與他的私人生活，畢竟在黑夜醞釀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和光天化日下的世界有著清晰界限。但那天早上，她就像沒有安全感的“女朋友”一樣，忍不住好奇地翻開了張庭園的手機(jī)。那密碼她早已在黑夜中偷窺多次、爛熟于心。

她安慰自己，這不是搜查，只是好奇。

置頂?shù)南碜杂凇暗诙€穆洛娃”。穆洛娃是名揚全球的小提琴女神。

第二個穆洛娃：我們以后不要見面了吧。我害怕。

張庭園：害怕什么？不見面我怎么幫你排練節(jié)目？

第二個穆洛娃：這樣不好。

張庭園：不要想太多，順其自然，好嗎？

然后是五分鐘的空白。

張庭園追問：可是我想見你。

然后是二十分鐘的空白。

張庭園又問：你在哪里？我給你唱歌。

“第二個穆洛娃”再也沒回復(fù)過。時間過了一天。

張庭園：我剛剛看到你在超市，穿著運動裝，要去運動嗎？

第二個穆洛娃：嗯，去跑步。

張庭園：我陪你？

第二個穆洛娃：隨便你。

前一天的張庭園確實沒來找她，原來赴別人的約。

李葉茴想起自己和他的聊天記錄：

張庭園：在嗎？

李葉茴：在。

然后張庭園就會直接過來，自動躺在床鋪上……多酷啊，毫不拖泥帶水。

李葉茴，你真是太賤了！

李葉茴覺得自己的生活無比惡心，也覺得自己的過去無比惡心。和那些被人追捧、受盡寵愛的小公主相比，自己算是什么？就算現(xiàn)在瘦了、漂亮了、能到所謂名牌大學(xué)求學(xué)了，可是卑微和缺愛依舊是深入骨髓、可以主宰命運的。

第二天晚上，李葉茴沒有回房間。她知道張庭園在門口敲了門，也試圖扭了門把手，也知道他一臉疑惑地掏出手機(jī)發(fā)短信給自己：“在嗎？”

李葉茴沒有回復(fù)。張庭園再也沒有詢問。本該瘋狂的夜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度過了。

接下來的一周，李葉茴再也沒回過張庭園的“在嗎？”，也逼著自己在自習(xí)室待到凌晨。

可是自那之后，李葉茴病了。

非常非常多的病。

第一癥，相思。

沒了張庭園的夜晚，孤獨排山倒海。她偶爾后悔自己的狠心，而這后悔本身透露的“不知羞恥”讓她更加自卑。李葉茴開始幻聽。她總會在即將入睡前聽到輕輕的叩門聲，但是貓眼外卻是沉默的紅磚墻。張庭園的朋友圈成了李葉茴的極樂園，好像他的每一張照片、每一句感慨都是為她而拍、為她而寫。

第二癥，失眠。

這是老朋友了。她怕錯過張庭園的敲門聲，養(yǎng)成了豎起耳朵、頭朝門睡的習(xí)慣。心臟也一分為二：一半回憶，一半等待。這么久，失眠癥終于擊垮她：聽課困難、成績下滑、為了追趕課程，她沒有時間去社交、朋友也被她身上的負(fù)能量嚇走。

然而，在這個精英遍布的地方，“墮落”不是一個人的事。當(dāng)自己陷入死循環(huán)，而曾經(jīng)同起點的他們無論是學(xué)習(xí)還是社團(tuán)，都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李葉茴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屬于這個地方。她恍然大悟：我是靠演技進(jìn)來的，而他們是貨真價實的精英！這樣想她才舒服多了。

最后一癥，偷竊。

一開始，她只是愛上了暴飲暴食。享受著食物帶來的“瞬間快感”，李葉茴就像在吸毒者的天堂。可是新加坡的食物太貴了，勤儉節(jié)約的她只能忍耐。

各方面的失利洶涌而來、在李葉茴的心里砸下一個大大的缺口，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免費”的美食在冰箱發(fā)光……“貧窮”再也無法制約她、那么道德呢？李葉茴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道貌岸然。她被全身的渴望沖擊著、開始胡吃海塞。

這不是貪婪，這是病。李葉茴總是不記得是什么驅(qū)動她這在陰森的廚房、像狗一樣蹲在寒氣四冒的冰箱前、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著別人的食物，毫無羞恥之心。

曾經(jīng)是個不自律的胖姑娘，至少還能違心地夸自己可愛?？墒乾F(xiàn)在，她是個壞姑娘、道德品質(zhì)有問題的人、一個為了食欲放棄人性的野獸。

人們對小偷從不寬容，冰箱門上貼上了“小偷去死”之類的便條。李葉茴躲避著廚房的月色，睜大眼睛仔細(xì)辨認(rèn)那些惡毒的文字……她沒資格嫌他們惡毒，這是她應(yīng)該承受的。被那些咒罵一勺勺地挖走尊嚴(yán)，李葉茴覺得心痛，但是痛的背后是快樂。最癢的那塊肉被狠狠撓了一下的快樂。

直到有一天，被失眠摧毀皮膚、被饕餮摧毀身材、被貪婪摧毀人性的李葉茴、在廚房作案時，被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張庭園看到了。

哦，原來這就是那個這個Raffles Hall都在罵的“廚房大盜”啊。

那一瞬間，李葉茴被閃電劈擊中了，不僅心臟即將爆炸、肉體也感到切切實實的疼痛。

張庭園看著她、又像沒看著她。李葉茴倒是在他的嘴角看到一絲嘲笑……或者憐憫。啊，那朝思暮想的雙唇啊，只可惜此生再也看不到那八顆潔白的小牙了吧。

張庭園走了，尋著月光的軌跡。李葉茴雙手顫抖了好一會才咽下含了半天的面包，或者意大利面，或者別的什么。李葉茴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冰冷的月光，回到了冰冷的宿舍。

張庭園再也沒有敲過她的門。來自兩個世界的流星終于擦肩而過、漸行漸遠(yuǎn)。神秘伴侶的游戲，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