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葉茴喜高,幼時夢想做擦玻璃的蜘蛛人,長大后的夢想空窗期又用“做飛行器”做支持自己走出迷茫的暫時信念。
志愿者活動的風生水起讓她意識到,原來自己過去一年的閉門造車讓自己錯過了那么多校園內(nèi)的成長機會。她不愿隨隨便便扯一個好聽的目標作為理想,鐵了心地盡可能四處嘗試,至少先通過試錯找到那些不能用熱情打通的脈絡。
很快,她的另一個嶄露頭角的機會到來:BBC英國廣播電臺正滿世界找名校合作、去利用黑科技做一些稀奇古怪的電子產(chǎn)品,并邀請兩位李葉茴從未聽過、乍一看像美食節(jié)目主持人的中年英國明星來全程參與拍攝。新國大接受了邀請,然而時間緊迫,只有兩個多月去完成項目。工程系的決策者們思前想后,決定用這九九八十一天去做一個飛行器,現(xiàn)正招募學生。
英國名人、BBC電臺、飛行器!
李葉茴的心臟快要炸了。她毫不猶豫地報了名,還精心打扮一番去參加了第一場項目介紹會。
在學校,商學院內(nèi)均是西裝革履、長裙落地的俊男靚女,工程系內(nèi)則是球鞋短袖的務實青年。李葉茴的突兀穿著使得介紹老師對她的專業(yè)能力產(chǎn)生懷疑。每到這時候,李葉茴就會滔滔不絕她在A水準期間那點事兒:“我可是連續(xù)十幾個月每天只睡四個小時才擠進國大的哦!”
不過在新國大,每個學生除了上課寫作業(yè),早就把自己的私人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能有空閑時間做這個項目的人兩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就這樣,沒什么競選機制,葉茴不費吹灰之力就進了這個五人小團隊,由一個傳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印度導師Ranga博士和一個來新十余年的德國教授Martin帶隊。
李葉茴大一的時候,學校曾安排他們用光敏電阻和單片機做一輛可以躲避光源的小車。小車原理非常簡單,卻也是李葉茴第一次把書本知識帶入現(xiàn)實世界。看著自己的小車在地上被抖動的光源調(diào)戲得差點冒煙,她忍俊不禁。
而這次,當Ranga博士詳細地像大家解釋飛行器基礎原理時,李葉茴更是心潮澎湃。她仿若看到自己成了夢想中的那副模樣:一個科學家也是女怪人,用黑色高端科技將世界搞得一團糟、也救世界于水深火熱之中。
經(jīng)過投票選擇,大家集體認定“電動滑翔傘”相比其他的雙翼飛機而言更為簡單易做。雖然和其他學校的黑暗科技:比如德國隊的20秒鋸樹機、意大利隊的人臉識別自動化妝儀、日本隊那能讓殘疾人跑得比鴕鳥還快的“超級假肢” 而言,將燒油的推動機變成燒電的聽起來像作弊,但“滑翔傘”這種最原始的享受高空的方式還是更能挑起李葉茴的興趣。誰要鋸樹、化濃妝、沒事和鴕鳥賽跑?
然而,正當從米國購置的價值高達4000美金的滑翔傘寄來后,BBC那邊突然變了卦:鑒于這是個只能失敗一次的飛行器,那二位英國名人拒絕駕駛,只愿在團隊瘋狂趕進度時對著鏡頭擺出仰慕臉做陪襯。
團隊慌了。高價滑翔傘已不能退貨、剩余資金寥寥無幾,不夠他們換個項目從頭再來、時間緊迫……Martin教授一邊為他們歐洲人民的膽小怕事道歉,一邊氣急敗壞地決定:我們培養(yǎng)自己的飛行員!
他的眼角皺紋遍布,目光卻活力四射。
“誰想去學滑翔傘!泰國!”
李葉茴是聽到泰國二字才回過神來:公費學技能?她趕緊高舉雙手、一點都沒猶豫。其他人也一臉“不好意思占便宜了”的表情舉起手來。
“十天!”
稀稀拉拉地只剩下三雙手。
“考試預備周去!”
大家面面相覷。李葉茴也心里打鼓。
對于忙于社交和社團的國大學生而言,考試預備周是他們抓緊時間趕功課的黃金時段。整整七天,學校自習室燈火通明。凌晨四點的圖書館沒什么了不起,連著七天的凌晨四點也不在話下。
而李葉茴除了學業(yè)和平、社團、和滑翔傘項目外,還有一個熱衷于談情說愛的男友等著瓜分她的時間。
即便如此,貪心的李葉茴依舊記著A水準期間,自己對于時間的完美利用幫助她實現(xiàn)多少夢想。時間像海綿,擠一擠總能把所有事都做得周全。
于是她的手依舊高舉。
這是最后一雙。
在男尊女卑的國家長大的印度人Ranga博士雖然性情善良,但被李葉茴這個女孩不假思索的毛遂自薦震驚:“這是滑翔傘,是要雙腳離地在天上飛翔的。你可能會跳下懸崖……”
“我知道,”李葉茴搶過話頭,“我也可能掉下大海?!?/p>
不過來自男女平等的歐洲的Martin教授覺得李葉茴足以勝任這個角色:“死亡率是萬分之一而已,完全不必擔心。”
于是一行四人:兩個留校工作、不需要考試的學長,Martin教授還有李葉茴前往了葉茴心目中的“第二故鄉(xiāng)”泰國,開始他們敬業(yè)的玩命之旅。
第一天的滑翔傘訓練是純理論課。教練Narin , 一個皮膚黝黑、其貌不揚的泰國男人 ,仔細詢問了他們的項目安排,并根據(jù)飛行員體重、推進器重量和購置螺旋槳的升力一步步推算出他們應該設置的速度和飛行角度。專業(yè)功底一目了然。
“我是學機械工程的。”Narin臉上露出泰國人常見的羞澀表情。
“但是我是彩票業(yè)發(fā)家?!?/p>
四個人張大嘴巴。
“這是我的餐廳,”Narin指的是他們見面的漢堡店,“還有四家連鎖在曼谷、普吉島、清邁和芭提雅。這里的漢堡生意最不好,人們皈依佛教,有些不吃豬、有些不吃牛,但是零零散散加起來賺的錢足夠我給飛機進行維護。幸運的時候,多出來的錢夠我繞泰國一個來回。”
“你還有飛機!”和Narin同歲的Martin教授面露妒意。他一直為自己在新加坡的游艇感到驕傲。
“對的,我有四架飛機?!?/p>
Martin教授完敗。
但是,這個男人輕描淡寫的幾項小成就不過是他傳奇人生軌跡的冰山一角:他不但在全世界各個滑翔傘訓練營接受過訓練、拿到最高級別教練證,還同時擁有三家滑翔傘學校,去年作為教練剛剛帶領泰國國家隊拿到國際滑翔傘賽事的金牌。
李葉茴的下巴掉到地上。她的人生中至今為止最崇拜過的人大概就是那個花錢包工廠養(yǎng)狗的叔叔,而對方的傲慢偏見已然讓人生畏;吳松毅作為她曾經(jīng)仰慕過的人,也是個公認的自命清高的主。而就在眼前,這個坐擁千萬家產(chǎn)的泰國人,正一邊喝著自家做的紅豆奶茶、穿著地攤拖鞋、一邊揉著自己傻氣十足的哈士奇,還一個勁兒地叫它“兒子?!?/p>
她想起自己從小就有一個精英夢。為了實現(xiàn)夢想,便有模有樣地學著自己崇拜的人們那樣變得傲慢、挑剔、難以相處。然而卻事與愿違,她不但丟了朋友,還越來越平庸。
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謙遜和真正的優(yōu)秀不可分離。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李葉茴想做成什么事都要先跌幾個大大的跟頭,然后才能一帆風順地加速趕上別人。
滑翔傘訓練尤其是。和日常生活的挫折不同的是,這時候摔的是貨真價實的跟頭,而且是摔在亂石堆、玉米地和大沙堆、讓人頭昏眼花渾身酸疼的跟頭。
他們的訓練地點在海邊的一處小懸崖。岸邊栽了一根鯉魚旗來指示風向。大浪一波波地撲向陸地,全然不知自己引起的小小風波竟經(jīng)蝴蝶效應讓岸上的人們摔得鼻青臉腫。
除此之外,根據(jù)風勢見機行事,并快速從顏色相同的ABCD滑翔傘操縱線中挑出特定的一條……這些一連串的步驟只有深深融入腦海、并被肌肉記住到條件反射的地步,才能確保飛行安全。
最困難的動作是和狂風較真。每次風起云涌,李葉茴就拼命扎馬步,試圖用自己的體重優(yōu)勢戰(zhàn)勝天意,然而每次都被“連根拔起”、被無情拋棄到二三十米外的地方。
Narin提醒她:“你不要對抗?!?/p>
“那要怎樣?”
“跟著風走?!?/p>
“跟著風走?走到哪里?”
“走到任何地方,一直走到風停下來。緊盯著你的滑翔傘尖、別用蠻力、見機行事?!?/p>
李葉茴銘記于心,終于在幾次慣性作祟的生拉硬扯后,成功征服強風。她終于意識到其實每項運動都蘊含著獨特的人生道理:跟風走,不用蠻力—— 就好像災難來臨時的靈活變通、化險為夷;抑或機遇來臨時反復思考,而不是固執(zhí)己見、用蠻力把自己拉入深淵。
所以習慣和風浪斗爭的游泳健將Martin教授又是最后一個掌握這“控風技巧”的。
晚上,Martin教授面帶慍色,對自己的落后表現(xiàn)感到羞愧。一行人自覺地拉著他走向全市最久負盛名的酒吧,試圖哄好他們的“老大”。
兩個男生毫不紳士地走到一起,只留下神情緊張的李葉茴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Martin并肩行走。
一個想著“慢慢來”,一個想著“快快做”。
李葉茴問Martin:“你上大學的時候想做什么?”
“好好學習?!?/p>
“那個時候就知道自己要做教授了嗎?”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我在努力尋找?!?/p>
“所以你才安排很多雜事?”Martin教授看起來興致不大。
“說不上雜事,而是自己從沒嘗試過的事情?!崩钊~茴開始自說自話,“盡力去做,如果還做不來,就換一件事情嘗試?!?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借由滑翔傘訓練推脫掉兩三次之前有些避之不及的辯論訓練了。
Martin對她的死腦筋不以為意:“你對人生目標這件事看得這么重,萬一答案來得太遲怎么辦?我有很多朋友直到年老才明白人生使命,甚至到死也沒明白,可是這壓根沒影響他們的生活。我們周末一起在游艇上燒烤,圣誕節(jié)一起演話劇。我的妻子最近才在藝術學院拿了新的學位,全部是突發(fā)奇想。這都是有意義的人生軌道。你不必苦等,先享受人生美好?!?/p>
她回答:“我做不到,我也很痛苦。我花很多時間去找答案,卻都是徒勞。想到寶貴的生命全浪費了……我就覺得痛苦?,F(xiàn)在,我依舊在尋找,卻不想太讓此事影響到我的情緒。只想盡力做好手頭一切,隨時準備著那個朝思暮想的‘答案’走向我的時刻?!?/p>
“哦,這也是種活法,很有意思。”Martin一臉敷衍,對李葉茴的固執(zhí)表示無可奈何。
李葉茴的倔強和改變世界的理想常被看作不接地氣。那時她不知從紙上談兵到現(xiàn)實落地的距離唯有神農(nóng)嘗百草似地闖蕩可以填補,而自己的冥思苦想不過是紙上談兵。
李葉茴又想起初入辯論隊的新生賽中的第一個題目:藝術家應該出世還是入世?討論時她據(jù)理力爭,堅信藝術家這種神神叨叨的職業(yè)當然不能被世事玷污。幾年后她才明白,世界上所有職業(yè)的人都應該入世,而且越迷茫、越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