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罵父親胡子根兒,是有緣由的。
大清末年,資源豐富的滿洲(東北)成了列強眼中的肥肉,為了爭奪滿洲,列強之間也在狗咬狗。日本多年來處心積慮要將滿洲、高麗、蒙古變成日本的遠東大陸,哪料俄羅斯捷足先登,一條中東鐵路成為插入滿洲心臟的一柄寶劍,他要將滿洲變成他的黃俄羅斯。1904年,大清劃出大遼河以東,讓俄羅斯、日本在此交戰(zhàn),大清保持中立……大清如此,心下里不過是希望讓戰(zhàn)爭消耗雙方實力,以此拖延交出這塊祖宗寶地。
一場日俄戰(zhàn)爭,也讓多年來浸淫在皇威中的滿洲百姓睜開了眼睛,他們見皇帝不管他們了,一個個拿起武器,以求自保。
住在遼陽城的我爺爺張廷祥,也趟了這淌渾水兒。
遼陽城,是日俄戰(zhàn)爭中的重要爭奪目標。日本和俄羅斯,為了打贏這場戰(zhàn)爭,都派出大批間諜,拉攏大清百姓幫他們打仗。中國人實惠,誰給錢就說幫誰,拿了錢一轉身兒,人沒了。我爺爺也是如此,他剛從日本人那里收了錢,又去給老毛子(俄羅斯人)趕馬車,幫著運送槍支、彈藥,看到老毛子出現(xiàn)敗像,他大鞭桿兒一揮,喊了幾聲“喔——”,大車一轉彎兒拉著槍支、彈藥溜家去了。戰(zhàn)后,東北胡子(土匪)起來了,我爺爺在家中是老大,他下面還有五個弟弟,正好夠一伙綹子(胡子幫兒)。我爺爺六兄弟,忙時種地,閑時搶劫。后來,東北大大小小的綹子都被張作霖收編了。我爺爺帶著他的幾個弟弟也入了行伍。我爺爺在奉軍中干了一段時間,娶了他連長的妹妹,退出行伍回家過日子去了。我爺爺靠著大舅子的關系,在遼陽城開了一家煙館,又在鄉(xiāng)下買了幾十畝田地,小日子過得很是滋潤兒。
我奶奶姓關,滿族人,和我爺爺結婚后,為我爺爺生了三個兒子。我爺爺給他三個兒子,依次起名叫萬田、萬林、萬山,從這些名字看,多少都帶有一些江湖的霸氣。
我爺爺過了十幾年太平日子,一年秋天,他背著錢搭子去鄉(xiāng)下高麗沖收租,晚上喝完酒回來,半路上被人背了死狗。
“背死狗”是一種搶劫方式。
強盜趴在暗處,見有單個行人,湊上前將個繩套往人脖子上一套,背起就走,將人勒死后撂地劫財。
爺爺死后,老大張萬田老二張萬林,天天腰里掖著槍,說要尋找仇家,仇家沒找到,自己卻干起了仇家的夠當——當起了胡子。一次搶劫犯案,被官府緝拿,張萬田和張萬林,帶上他們10歲的弟弟張萬山,也就是我的父親,從遼陽一路逃到了吉林。
多年前,他們三兄弟的二姨,嫁到了吉林隆安(農安)的四平街,他們便是來投奔這個二姨的。哥仨兒來到四平街,看他們二姨家的日子過得一般,而我父親年歲又小,大哥倆一商量,將我父親扔給二姨,兩人說出去找活兒,一桿子躥沒影了。
窮人家哪有養(yǎng)閑人的。父親的二姨看他也能干活了,便去地主家攬下一群豬,讓他放牧。東北養(yǎng)豬古有傳統(tǒng),滿人先祖通古斯便是牧豬人的意思。父親給地主放了一年豬,第二年,兩個哥哥捎來一包錢,還捎來話,讓我父親上學。如此,父親讀了三年半私塾,后來,兩個哥哥再沒捎錢來,他不得不終止了學業(yè)。
父親不甘心就此退學,追問他二姨,才知道,他兩個哥哥離開他后便當了胡子,兩人還拉起很大一伙綹子,在北滿(黑龍江)一帶活動。父親離家出走,到北滿找了半年多,打聽到兩個哥哥那伙綹子被官兵打散了,這才無奈地回到四平街。
父親回到四平街,給地主當了長工。
父親很能干,頭一年還是半位子(和大人一樣干活,只給一半工錢),第二年就成了打頭的(帶工組長)。父親給地主家扛了幾年活,攢下些錢,自己拴了一輛馬車,做起了小買賣。當時東北農村,家家戶戶使用的器皿,都是黑泥燒的黑陶,這些東西既笨重又易碎,常常需要更新。我父親看是個來錢道兒,開始走鄉(xiāng)串戶販賣泥瓦盆,同時,還去河邊上些小魚,也順便賣了。
父親精于算計,從不亂花錢,把掙的每一分錢,全買了田地。
父親到了二十五歲頭上,在四平街已有了四十多畝地,農忙時,還要雇幾個伙計。那時農民愛置地,除了地是根本能讓人吃飽飯,再一個那時東北遍地胡子,見啥搶啥,田地卻搶不走。父親“張海怪”的綽號,就是這時被人傳開的。
父親二十五歲這一年,結婚了。
父親娶的是牛家坨子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
說外公家是大戶人家,并非他家多有錢,主要是人口多。打我記事起,牛家坨子半屯子人,都是外公家族的。外公家是滿族,姓佟,屬正黃旗,但滿族那些血性,傳到外公這一輩上,早就傳沒了,因此只能當個租地戶。租地戶,就是租下地主家的田地,全家人干也請長工干,就像現(xiàn)在的大包公頭兒。外公一家人缺少血性,外婆卻是例外。外婆是漢人,能說會道,是屯里的場面人兒。一次,外婆去靠屯街趕集,遇上父親趕著馬車經過,外婆求父親捎她一程。外婆坐到車上,和父親天南地北一嘮,父親啥底細都被她摸去了。第二天,外婆打發(fā)媒人登門,訂下了母親和父親的婚事兒。
外婆生有四個兒子三個姑娘,母親在姑娘里排行老二,屯里晚輩稱呼母親,都習慣叫二姑或二姨。母親更多地繼承了她父親的性格,老實、善良,又特別勤勞。父親能娶得母親,不但娶回一個年輕(母親比父親小八歲)漂亮的妻子,也娶回一個好勞動力。
母親一生中,生有五男四女九個孩子,要將這九個孩子養(yǎng)活養(yǎng)大,母親這一生的操勞可想而知。
父親結婚后,在母親扶持下,家業(yè)更加輝煌,但是,到了1946年,他突然張羅著賣房子賣地,要回遼陽老家。
父親的決定,讓人目瞪口呆,其中緣由,只有母親知道。
原來,父親在四平街得罪了人。
父親家大業(yè)大,除了遭到同村人的覬覦,也是小偷小摸惦記的對像。
一天半夜,傳來雞叫聲,來賊了。
父親拎起一把打草的大釤刀就去抓賊。賊抓了一口袋小雞,逃進了青紗帳。父親提著大釤刀追進青紗帳。父親用釤刀將賊打得遍體鱗傷,賊這才扔下雞,趔趔趄趄地逃了。
第二天,屯里傳來馮老疙瘩得暴病的消息,說是傳染病,不讓人看,不到三天就死了。自此,馮氏家族的人遇到我父親,眼神冷冷的。父親不糊涂,知道他打的賊是誰。
當時,偽滿洲國剛剛倒臺,東北成了亂把地兒。馮氏家族在四平街是個大家族,父親擔心馮氏家族報復,這才草草地賣了房子和地,將三套馬車換成三套騾子車,在騾子脖子上系上紅綢子,拴上串鈴,帶著不無顯擺的心情,拉上老婆孩子回遼陽老家光宗耀祖去了。
我父親張萬山,能算計來騾馬田地,卻算計不了時勢。1946年,正是東北打成一鍋粥的時候,共產黨,國民黨,蘇聯(lián)紅軍,日本殘兵,二鬼子(朝鮮流民)、白匪(白俄)、胡子……每一天,都在這片土地上撕殺著。父親帶著全家,趕著他的大騾子車,剛到公主嶺,就遇到了一伙穿著灰衣服的八路軍,將他三匹騾子征用了。一位老兵看到這一家人可憐,費盡心機給找來一頭老牛。父親將老牛套上車,又帶著家人上路了。
父親趕著牛車一路搖晃,到了郭家店時,遇到了穿著破衣爛衫的胡子。和胡子從來沒有道理可講。胡子不但將牛卸下殺肉吃了,還將他們帶的大包小裹,全都搶走了,而且,對每個人強行搜身,除了大姐又哭又鬧,母親臨行前縫在她肚兜里的錢沒被搜走,父親所有的家業(yè),被搶個凈光兒。
一家人,靠著大姐肚兜里那點錢,費盡周折,挪到了遼陽城。
遼陽城已經沒有父親的家了,他們哥幾個逃跑后,煙館被沒收,奶奶嫁了人,和她的后老伴兒,搬到了鄉(xiāng)下高麗沖去住了。
父親帶著全家找到高麗沖,和他繼父理順了父子關系,在高麗沖落下腳來。
父親帶著一大家子,在高麗沖靠采山度日。
一家人在高麗沖緊衣縮食生活了一年多,父親感到狹小的高麗沖,遠不如吉林生活好過,又帶著全家返回到了吉林。
父親帶著全家回到吉林時,四平街已無處落腳,父親只好投奔到牛家坨子的外婆家。
看到走時那么風光的一家人,一年多回來,落得和逃荒的差不了多少,外婆的家人,沒有不吃驚的。
母親講了這一年多的遭遇,親屬們聽后嘆息連連,抹著同情的眼淚……同情歸同情,眼淚歸眼淚,誰愿意接待一無所有的一大家子呢?先是大舅媽二舅媽吵個不休,繼而三舅媽四舅媽大打出手,接踵而至的,是四個舅舅對父親母親一通埋怨,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愿意接納這已淪為乞丐的一家子。
外婆家四個結婚的兒子都在一起過,如此一個大家庭,沒有一個實力派掌權人,是很難將一家人攏到一起的。這個實力派掌門人就是外婆。外婆拿著大煙袋,站在當院,指桑罵槐一通罵,無論是四個舅舅還是四個舅媽,全都碾子砸到磨盤上——牢實(老實)了。
外婆讓人將家中裝雜物的偏廈子打掃出來,這便成了我們落戶牛家坨子的第一個家。
父親帶著全家回到牛家坨子三個月后,土改的風暴吹到了牛家坨子。
牛家坨子雖然是一個屯子,但屯中的田地,大部分歸縣里一個叫三盛玉的大地主所有。三盛玉是滿清貴族,大清初期,附近的荒野全是他家的馬場,大清晚期,他家招募農民屯荒交租。到了三盛玉這一代,他家已是農安縣最大的地主了。三盛玉信佛,吃齋行善,家里建有很大的一處“花子房”(東北管乞丐叫“花子”)。每年冬天,他家的“花子房”常收留上百名花子。土改時斗地主,三盛玉和他兒子,被土改工作隊給槍斃了,爺兒倆的萬畝良田、十幾房老婆、數不清的家產,全分給了農民……我父親講起三盛玉的命運,不勝唏噓,但種起三盛玉的田地,一點也不含糊。
有人說,不得不佩服張海怪,他要不回遼陽老家折騰一趟,不打成個地主,也保準是個富農,現(xiàn)在,居然還弄了個貧農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