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坨子的事情,我很少參與,把精力都放在了學習上,除了學習,還有更大的快樂,就是和我那幫朋友的友情。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這幫朋友,都有了一些變化。譚斌越長越胖,也越長越黑,活脫像個小老頭兒,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老頭兒”;張中原越長越英俊,也越來越傲氣,我給他起個綽號叫“王子”……鐘玉花和牛淑芬兩名女同學,也都長出了自己的特點:鐘玉花越長越秀氣,就像雨后的一桿綠竹,清翠欲滴;牛淑芬卻依然像怒放的大麗花,陽光得從來沒有烏云。
我除了在朋友中得到快樂,讓我更快樂和自豪的,是我還有了一位好老師,他叫林墨林。
我至今還記得林老師給我的第一印象。
那是我們走進中學的第一節(jié)課,同學們坐在教室中,猜測誰來當我們的班主任?這時,一位男老師走進了教室。這是搭眼一看,就給人耳目一新的那種人的感覺。他三十左右歲,穿一身黑色中山裝,頭發(fā)向后梳得一絲不茍,一雙眼睛又黑又亮,給人一種特別深遂、特別陽光的感覺。這樣的人,只要你看上一眼,就永遠都不會忘掉。
林老師走進班級后,看一眼對他同樣陌生的學生,點點頭,拿起粉筆,在黑板上龍飛鳳舞寫下三個字:林墨林。
林老師用渾厚的堂音說:“我姓林,起名墨林。這個名字很宿命,說明我這輩子,都是和墨水打交道的命了?!?/p>
同學們一聽樂了。
林老師介紹自己別出心裁,講課也見解獨到。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殺到骨子里,讓人思路大開,想一直聽下去,可惜每節(jié)課剛聽到節(jié)骨眼上,下課鐘就響了。
因為好感,我很愿意接觸林老師,沾了當班長的光兒,機會自然很多。我們在一起,除了探討一些班級問題,有時也講一些別的,比如我喜歡看課外書,便是林老師主動問起的。那天,我剛要和林老師匯報班級工作,林老師轉(zhuǎn)了話題,問我:“張守義,聽說你常看課外書,你都看一些什么書???”
老師的口氣,不像批評我,讓我心里有底了。我?guī)е粺o賣弄的口吻,講了看過的一些書,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呀托爾斯泰的《復(fù)活》呀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呀,還有普希金、拜倫、雪萊等一些詩人的作品。
林老師聽我看了這些書,眼睛帶著贊許的目光,如此,更鼓勵了我,向他講起了哪些書更吸引我。
林老師聽后道:“守義,想不到你看過這么多書,你家里一定有很多書了?”
老師這樣問,我低下了頭,不好意思道:“我家哪有什么書啊,這些書都是牛淑芬爸爸的,牛淑芬借我看的?!?/p>
“你是說鎮(zhèn)黨委副書記牛同?”
此前,我只知道牛淑芬爸爸是當官的,當多大官兒,我一點不知道。
林老師問完這句話,好像感覺自己說話唐突了,解釋道:“牛同是個博學多才的人,是個好干部。想不到,你能從他那里看到這些書,真不錯?!?/p>
星期六下午,我們幾個好朋友,來到我們的聚會的場所——學校圍墻外的后山坡。所謂山坡并沒有山,只是一片高崗兒,知道歷史的人說,這里是高麗長城遺址。據(jù)說,明時高麗人在此修過長城,和明長城相連。歷史早已煙消云散,如今這里被大片的老榆樹占滿了。知道歷史的人又說,這些老榆樹,是偽滿洲國時栽的,如今也都老了。
秋天了,接連的幾場霜,讓老榆樹的葉子大部分都落光了,只剩下黑色的樹身,在遍地黃葉襯托下,展現(xiàn)出一種肅穆的美麗。
所謂聚會,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不過是同學們找個地兒,在一起閑聊罷了。
我不知道這是我們第幾次在這里聚會了。
聚會不久,我們就談起了各自的老師,聽我說林老師課講得好,張中原接過話說:“守義,你看對了。林墨林可了不得,解放前在日本留過學,據(jù)說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yè)的呢。別說給咱們講課,就是給大學講課也綽綽有余?!?/p>
張中原的話讓我吃驚不小,原來,林墨林老師還有這樣高的學歷。
鐘玉花提出問題:“林老師這么有水平,又去日本留過學,為什么來我們鎮(zhèn)上教書?”
大家把目光投向張中原。
張中原挨個看看我們,略顯神秘地說:“林墨林老婆是東排木牟大地主的女兒,叫牟蘭。牟蘭母親去世早,她為了照顧父親,哪也不去。林墨林為了她,這才回國的。我敢說,咱們靠屯街,牟蘭長得才叫漂亮呢?!?/p>
聽了張中原的話,我對林老師的敬重又多了一層:一個男人為愛犧牲一切,確實不容易。那么,林老師的愛人,到底漂亮到什么程度呢?我一直很好奇。
又到了周一,同學們坐在教室里,等林老師來上課。林老師沒來,李老師來了。李老師叫李萍,她說林老師病了,她來給林老師代課來了。
李萍老師是我們的音樂老師。名曰音樂教師,歌兒唱得實在不音樂,更要命的還有她的長相,用譚斌的話形容,她一張嘴就能吞下腳踏琴。另外,她還有一個朝天鼻子。還用譚斌的話形空,他一天對我說,他從李老師鼻孔,看見了李老師的大腦了。
放學后,鐘玉花叫住我,說要去看林老師,我們便叫上譚斌一同去了。
能去林老師家,我心里充滿了莫名的興奮,興奮得讓我臉紅。
林老師的家,住在靠屯街后崗上,離張中原家不遠。
林老師家的房子,也是青磚灰瓦的,但沒有牛淑芬家的房子大,房頂上生滿了雜草,看上去有些荒涼。不過,大門比較別致,灰黑的粗糙木頭大門,釘了很多銅鋦子,顯得特別牢固。后來才知道,那是牟蘭家里留下的遺物。鐘玉花瞅我看著大門,以為我不好意思敲門,走上前,落落大方地敲了幾下,不久,大門里面有了動靜,大門被拉開了。
大門打開的那一刻,我的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我敢說,什么詞兒用在眼前的發(fā)現(xiàn)都不為過,風姿綽約、儀態(tài)萬方、美艷絕倫……一年前,我看過法國作家莫伯桑寫的《羊脂球》,用羊脂來形容女人的圓潤、通透、膚如凝脂,我因此會聯(lián)想到眼前的發(fā)現(xiàn)??傊?,長這么大,我從來還沒看見過這樣漂亮的女人,白嫩、明眸、皓齒、鼻梁挺直……我當時的感覺,就像站在仙女面前,好像多看一眼,都是對仙女的褻瀆。
不用說,這就是林老師的愛人,我的師母牟蘭了。
師母未語先笑,眼睛里也同樣涌出笑意,輕聲問:“你們找誰呀?”一個人漂亮,連聲音都好聽。
我當時太過于激動,或者緊張,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鐘玉花搶著說:“我們是林老師的學生,聽說林老師病了,我們來看看?!?/p>
師母再次笑笑,閃到一邊兒,將我們讓進屋中。經(jīng)過她身邊時,我鼻子中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味兒,就像我家大河套里的鈴蘭,清新、雅潔,讓人魂牽夢縈。
林老師家共三間房,一進門是灶臺,收拾得干凈整潔,中間是客廳和書房,里間是臥室。牟蘭將我們讓進客廳,倒水、拿糖果,盡一個女主人的客套。
師母忙著時,林老師從臥室中走了出來。
林老師看不出有什么病,臉色很好。他瞅一眼牟蘭,滿眼都是柔情,然后把目光投向我們,問道:“哦,是你們來了,班級有事了?”
“班級沒有事兒,李萍老師說你病了,張守義說想看看你,我們就來了。”鐘玉花越來越會說話了,搶了你的話,還把功勞推在你身上,讓人不得不佩服她的外交本領(lǐng)。
林老師笑著說:“沒事了,明天就可以上課了?!?/p>
林老師招呼我們坐下,他和師母坐在一起,這才想到給我們介紹“這是我愛人,牟蘭,回族人。”說完,拉住師母的手,對我們幾個學生就在眼前毫不在意,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我心想,難怪師母這樣漂亮,這樣白凈呢,全身散發(fā)出原野的氣息。我當時一定傻傻的,對師母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又忍不住好奇,眼睛的余光全在師母身上了。
師母誤以為我在看她身后的書柜,笑著說:“這些書,都是你們老師的。他寧可丟掉我,也不會丟掉這些書?!?/p>
師母如此說,林老師微微一笑,我發(fā)現(xiàn),他將師母的手握得更緊了。林老師要大師母四五歲,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結(jié)合到一起的。但看他們坐在一起,感覺更為般配。
鐘玉花很會說話,道:“林老師才不會呢,他就是丟下一座金山,也不會丟下您的。男人要丟掉一位這樣漂亮的愛人,一定是個傻瓜蛋子?!?/p>
鐘玉花的話,讓大家開懷大笑。
自從認識了林老師家的大門,這里又成了我的另一座精神寶庫。除了林老師那些書吸引我,還有師母牟蘭。一位成熟的女人,對我有如此的吸引力,我不知道,我是出于怎樣一種心理?總之,能看上一眼師母,我心里便滿滿的,特別充實。
這也許就是愛了吧。但我并不敢往深里想,她是我尊敬的老師的愛人,好像多想一下,都是亂倫,都是褻瀆,但是,越控制自己,往往想得越多,尤其到了晚上,仰望著黑暗的天棚,聽著夜風走過樹梢的聲音,神思往往飛得很遠,所有的神思,往往都和師母有關(guān),但模糊在腦海里的形像,卻是夕陽下遠去的背影,充滿了無盡憂傷。
有時,我也會將師母和牛淑芬和鐘玉花相比。
牛淑芬大氣、妖嬈,是太陽剛剛脫離霧靄的燦爛,輝耀著原野的清風;鐘玉花清秀、恬美,是飄在黎明中的白云,給人清幽、恬淡的感覺;師母溫婉、清新,只屬于幽谷的黎明,屬于花葉上的露珠,通透得沒有一?;覊m。
當然,這些想法,只屬于一個少年朦朧的愛戀,很難再找出深一層的意義了。
對比完幾個女人,我又開始對比牛同的書和林老師的書。
牛同的書和林老師的書,數(shù)量差不多。牛同的書,更龐雜一些,林老師的書,更專業(yè)一些。林老師是讀歷史的,就像牛同當干部離不開馬列一樣,他也離不開二十五史。過去,聽人總講二十四史,到了林老師這里,他又給補上一史。他說,中國過去說二十四史,遺漏了一部最重要的史書——《金史》?!督鹗贰肥谴蠼饑古_半個世紀后,大金的敵人大元編的。這部史書,最為客觀。其他史書,講到東北,大多帶有偏見。要研究東北歷史,一定要讀《金史》。林老師如此說,因為他便是研究女真史的。林老師說,他回國,就是想在女真故土上研究女真史。這和張中原說的老師為了愛情回國,實在有些出入,但是,一個男人如果沒有愛情,光為事業(yè)而活,又有些蒼白。
此后一段時間,我成了一個書癡,去林老師家借書還書,去牛同家借書還書,每一本書,都為我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感受到一個新的世界,甚至,好像看到了那個遙遠的世界,正在向我頻頻招手,引導(dǎo)著我一步步向前走去……當然,除了讀書外,每次借書還書,還能看到牛淑芬和師母,這是我另一種隱秘的動力,或者說,因為她倆,我更愛讀書了。
少年的思想,總是糾纏不清。
但是,社會的變化,卻沒能讓我將這個夢繼續(xù)做下去。
時間到了1957年7月份,國家開始了XX運動,號召廣大群眾和知識分子給XX提意見,還提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洌袆t改之,無則加勉”的口號。就連我們學校,校長王大胖子也一改往日作風,請同學和老師提意見。同學倒是提出一些意見,無非是食堂飯菜不好,總給領(lǐng)導(dǎo)開小灶,因為當時駐校同學伙食費是平攤的。
王大胖子裝模作樣地記著,又開始鼓勵教師提意見,主要是給X挑毛病。
教師們無人發(fā)言。
王大胖子點名了,點的第一個人就是林老師,說道:“林墨林老師,你是咱們學校學歷最高,也是學問最高的人,還是你說說吧?!?/p>
“我沒啥說的?!?/p>
一些老師起哄:“讓你說你就說吧,客氣啥?”
林老師強推不過,走向主席臺,說道:“其實(此處刪去280字)”
林老師講完這些,看到大家驚愕的表情,打住了話題,補充道:“我今天就講這些,還望大家批評指正?!?/p>
大家誰都沒說一句話,王大胖子只是低頭記著,好像不知道林老師講完了。
林老師走下了主席臺。
王大胖子抬起頭來,皮笑肉不笑地說:“林老師講得好,不管對與錯,我們X都歡迎大家提出批評意見。這就叫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渎??!闭f完,帶頭鼓起掌來。
大家見校長鼓掌,也都跟著鼓起掌來。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事情過去兩個多月,當大家漸漸遺忘了這件事時,學校里突然來了兩個民警,將正在上課的林老師抓走了。
林老師突然被抓,同學們不知道老師犯了什么罪?議論紛紛。我沒有參與議論,一口氣跑到林老師家,要將這個消息告訴師母。
師母剛洗完頭,一頭秀發(fā)垂在腦后,正用干毛巾擦拭著,看我氣喘噓噓、面色蒼白地闖進屋中,很驚訝,滿眼都是疑問,問我:“怎么了,守義?”
我喘了半天,這才將林老師被抓的消息,告訴了師母。
師母聽后,頭發(fā)不擦了,手和頭發(fā)一起垂了下來,她倚在書柜旁,整個人兒傻了一樣。
我安慰她:“也可能沒什么事兒,他們就是找他談一些事兒,要抓人,怎么能不給人帶手銬呢。”
師母一聲不吭。
我開始勸師母,說:“你千萬不要著急上火。事情發(fā)生了,我們再想些辦法。我同學牛淑芬張中原,他們的父親都在鎮(zhèn)里做事兒,我托他們打聽一下?!?/p>
師母這才緩過氣來,說道:“謝謝你,守義??磥?,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現(xiàn)在,全國都在抓XX,我估計,他們是要抓他XX?!?/p>
師母的話,馬上就得到了證實。這天中午,學校通知召開緊急大會,讓同學們?nèi)繀⒓印?/p>
剛剛被抓走的林老師又被押回來了,還跟來了很多縣里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他們在主席臺上一落座,批斗會就開始了。
首先發(fā)言的是校長王大胖子,他很激動,臉紅紅的,拿出發(fā)言稿,看來早有準備……(此處刪去300字)王大胖子激動萬分地講這些時,押在臺上的林老師一聲不吭。
我在下面氣不過,很想喊上幾句,譚斌扯下我的衣角,可能看出了我面紅耳赤。朋友交長了,每一個微小的習慣都清楚。譚斌說:“你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你沒看,王大胖子后邊那一堆人么?”
我心里刀扎般的難受。
林老師在我們學校批判完后,齊家公社來人了,將林老師押到齊家公社,繼續(xù)批判。
林老師被押走后,我們這群朋友,來到我們的聚會地點。
冬天了,沒有雪,大地凍得干巴巴的,那棵譚斌經(jīng)常攀爬的老榆樹,沉重得像塊鐵,面色冷峻地注視著冷冰的大地。
我開門見山,氣憤地說:“(此處刪去120字)”
著急,激動,我一口氣講了一大堆。
牛淑芬比較冷靜,說道:“守義,你的話我信??墒俏覀冞€太小,說話他們會信么?”
張中原說:“我父親說,抓XX是有指標的。一個地方不抓幾個,上邊通不過。王大胖子抓林老師,就是為了完成指標?!?/p>
我說道:“那我們就更要反了,去揭露王大胖子的罪行。我們不能因為什么指標,就毀了一個人。同學們,我們要組織起來(此處刪去70字?!?/p>
我被自己的正義感染了,鐘玉花一句話,卻讓我冷靜下來,她說:“事情發(fā)生了,急也沒用。林老師一個男子漢,怎么都能挺過來。就是不知道師母怎么樣了?土改時她父親被打死,現(xiàn)在丈夫又被抓,她能挺住嗎?我們還是去看看她吧,興許,她還能拿個主意。”
牛淑芬聽后點點頭,說道:“玉花說得對,我們先去看師母,再決定怎么做?!?/p>
牛淑芬都這樣說了,我也只能點頭,和大家去了林老師家。
師母沒有想象的那樣憔悴,清鍋冷灶的,再也看不到她溫婉的笑容了。鐘玉花嘰嘰喳喳,一會兒就將我的想法講了出來。師母聽后道:“你們是學生,不要沖動,怎么辦?還是先聽聽你們老師的意見?!?/p>
我說道:“林老師被他們抓起來了,我們上哪聽去?”
師母說:“他們通知我了,晚上林老師押回鎮(zhèn)上,讓我去送飯。到時,我們聽林老師怎么說?!?/p>
師母如此說,我也只能壓下心里的沖動。
第二天傍晚放學,我剛走出校門,就見墻拐角站著一個女人。女人穿件蘇式黃色棉衣,圍著頭巾,頭巾圍得很嚴,除了眼睛,什么都沒露。我感覺那身影很熟悉,果然,我剛走近,就聽一個親切的聲音喊我:“守義,過來一下。”
是師母。
師母帶我拐過墻角,又走了一段距離,在街旁一塊不大的玉米地旁停下了。玉米掰走了,玉米秸沒割,枯黃的玉米葉子,在冷風中,發(fā)出嘩嘩啦啦的叫寒聲,讓人聯(lián)想到靈幡。師母回過頭來,盯著我的眼睛說:“這么冷的天,怎么連個帽子都不戴?!闭f完,解下圍巾,就要往我頭上圍。我趕緊拒絕伸手來擋,沒想到,一下子碰到了師母光滑的手,那一刻,我心里過電一樣顫抖了一下。師母還將我當成孩子,我感覺自己早就是大人了。
師母沒再堅持,說道:“過兩天,我給你織一頂帽子?!?/p>
師母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因為在學校前怕人看見,她白嫩的臉上微微泛紅,告訴我:“我看到你們老師了,也將你的想法告訴了他。林老師讓我轉(zhuǎn)告你,千萬不要鬧,那樣,會讓他增加罪行。再一個,你們老師說,批斗一段時間就過去了。他和國家不是敵我矛盾。上面的意思是,只要他能和上面統(tǒng)一了思想認識,就放了他?!?/p>
聽了師母的話,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了。
師母說完,叮囑我道:“千萬記住了,不能帶學生去鬧?!闭f完,轉(zhuǎn)過話題:“看你的耳朵都凍紅了。”說著,伸出兩只手,一下捂在我雙耳上。師母的手又暖又滑,霎那間,溫暖電流一樣傳遍我全身。我的個子高出師母半個頭,她還將我當成一個孩子,那片刻的溫馨,足以溫暖我一輩子。
師母感覺將我的雙耳焐暖了,摘下圍巾,強行圍在我頭上,告訴我,她家近,我家遠,不要凍著了。
那是一條赭石色的圍巾,像秋天的原野,充滿了成熟的味道,整個晚上,我都將圍巾放在枕旁,鼻子中充滿著清新、甘甜,讓人的神思飄到了豐收的原野。
第二天,我去給師母送圍巾時,林老師已經(jīng)回到了家中。林老師臉頰紅腫,眼眉裂開一道口子,已經(jīng)結(jié)痂,看到我,眼神亮了一下。
看到老師這樣樣子,我心里十分痛楚,囁嚅道:“老師,他們……”
“沒事兒,打幾下,傷不了筋骨?!?/p>
“他們?yōu)槭裁催@樣對你?你啥時(刪去20字)?!?/p>
“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哈哈……”
師母嗔怪他道:“都將你打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笑?”
林老師道:“人到啥時都要看得開,再大的風暴,也有停下來的時候。對了,守義,聽牟蘭說了,你要帶學生去鬧?你還小,不知道這里邊的兇險,以后千萬不要沖動?!?/p>
“那你以后還給我們上課嗎?”
林老師愣了一下,情緒有些低落,道:“這個……恐怕就難了。王校長通知我了,明天上學校后勤報到,去種菜。”
“這個季節(jié)種什么菜?”
“王校長是不會讓我消停的?!?/p>
離開林老師家時,師母叫住我,說道:“我答應(yīng)給你織頂帽子,一時來不及了,這個滑冰帽是你老師的,你先戴著?!?/p>
師母說完,不容我拒絕,將一頂藍色的滑冰帽戴在我頭上。
王大胖子果然沒有讓林老師消停,第二天,就安排林老師去了學校的菜地。冬天自然不能種菜,但可以為做種菜準備。林老師和學校幾名校工拉著平板車,開始滿鎮(zhèn)找?guī)?,干上了掏大糞的工作。
自此,上學、放學,常會看到林老師拉著糞車的身影。
那是一幅凄愴的畫面:灰黑的土路上,林老師穿著同樣灰黑的衣服,戴著棉帽子,圍著口罩,步履蹣跚地拉著散發(fā)著臭味兒的大糞車,在寒風撕扯下,是那樣孤單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