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在彈指一揮間。
沈浮光看到他日復(fù)一日的活著，直至白光流轉(zhuǎn)，霧氣四散。
睜開眼睛，看到面前緊閉的雙眼下低垂的眼睫時，他頓時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那白衣長劍黑發(fā)高束的少年仿佛還未消散，眼前的人卻已經(jīng)是個氣質(zhì)成熟的男子了，白玉宮驚變的那一天他身上所沾染的邪氣已經(jīng)與這三百年時光一起，沉淀成更加蠱惑人心的東西，讓他顯得美麗又危險。
沈浮光一聲不響地靜靜看著他，直到白光徹底散去，那個人睜開眼睛。
那雙淺色的眼眸里沒有任何情緒，只安靜看著他，就像一面鏡子，倒映著沈浮光不知何故顯得復(fù)雜無比的目光。
這樣意味不明的對視中他們都沒有動彈，直到沈浮光被蠱惑了一般，低語出聲：“你……為什么一直活著？”
他這話問得不明不白甚至有些冒犯，可男人似乎知道他的意思。
他也沒有動，還輕輕彎了一下嘴唇：“你是想問，日日在這里熬著，又完全看不到未來的情況下，我為什么還能堅持下來，對嗎？”
沈浮光沒有說話，卻眨了一下眼睛。
男人便又笑了。
“我為什么要去死？”他很認(rèn)真地問，“我還沒有查明事情的真相，我還沒有洗清師兄的冤屈，我還有很多沒有弄明白的道理，我不想去死?！?/p>
他直起身來，兩人相抵的額頭分開了，獄中的寒氣一下子覆蓋上來，讓沈浮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而男人攏了攏披著的黑衣，盤腿靠在石壁上，目光半垂著，看著從袖袍里伸出來的蒼白手指，聲音淡淡道：“師兄曾經(jīng)對我講過很多道理，他說天道有常，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世間生靈輪回往復(fù)，總是逃不開因果的?！?/p>
“他還說世上善良的人多，壞的人少，真正罪大惡極之人更是少之又少，他要我勤加修煉，行善積德，最終功德圓滿，飛升成仙，而如此的目的，依舊是為了護佑人世，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我以前雖不以為然，卻也遵循了他說的每一句話，直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師兄或許是錯的?！?/p>
在進行了記憶交流之后，他的話變得多了起來。
卻與以往那個總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少年不同，如今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神情和語氣都是溫潤不含情緒的，仿佛是在講別人的故事，平靜極了。
“我有關(guān)人間的記憶，不過才三年?！彼鹉请p澄凈的眼，看著沈浮光，“三年里，我只靠著師兄告訴我的一切活著。好人多而壞人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都是他引以為真理的東西，我不想否認(rèn)，所以我想弄清楚，真相是什么。”
“我想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如我所見，還是如師兄所說，我還想把師兄的死因昭告天下，我想讓浮玉島那些根本不查真相就草草了事胡亂葬了師兄的人，跪在師兄的墳前磕頭謝罪，或許到那時候，我就能甘心死去了。”
他動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幽深的地底，看向那些群鳥棲息的黑暗深處，輕紅涼薄的嘴唇彎了一下：“這里其實是個很好的葬身之所，沒有陽光，還有很多鳥陪著，或許到時候，我會回到這里也說不定?！?/p>
沈浮光沉默良久，最后道：“你就這么確定你能出去嗎？你修煉了三百年都還沒成功?！?/p>
“可你來了啊?！彼聪蛩?，淺淡的眼睛如同能照透人心的鏡子，一眼看進沈浮光的眼底，“我一直都在數(shù)，下一個被關(guān)進這里的人到底什么時候會來，無論那個人到底是誰，我想我的機會都會比原先多那么一點點?！?/p>
“而當(dāng)我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機會比我原本想的，要大得多?！?/p>
“……”沈浮光無言以對地噎了一下，心里還有點慌亂起來。
不會吧不會吧？這么容易就看穿我對他一見鐘情了？到底是他道行高深還是我太不會藏了??？
心里慌得要死，他卻還是嘴硬道：“你憑什么這么說？”
“雖然對師兄所說的好人多壞人少這件事抱有疑慮，可不知為什么，在看到你的時候，我能確定你是前者?！蹦腥税察o地看著他，“既然是好人，就不至于會對那段記憶完全無動于衷，你說對吧？”
“……”沈浮光雖然松了口氣，卻還是無言以對，半晌才假意道，“可我都被押到這里來了，我也是個罪人，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后道：“你……不是暫時被關(guān)進來的嗎？”
“你怎么下的這個結(jié)論？”
“你穿著赤水的衣服，隨身還帶著火折子和糧食，被關(guān)進蝕骨牢的人身上根本什么都不能留的?！?/p>
“……是嗎？那都是我偷偷帶進來的，我很會藏東西?！鄙蚋」鈬@了一口氣，“我說不定還比你早死呢，你居然還做夢想讓我?guī)湍愠鋈ァ！?/p>
“……”男人呆愣了許久，最后才慢慢收起了手指，緩緩道，“你不會輕易死掉的……我可以幫你修煉?！?/p>
“那你出去的計劃呢？”
“我本來就沒有計劃?！蹦腥说吐曊f，“我還可以繼續(xù)等下去。”
“如果要再等一個三百年呢？”
“那就再等一個三百年。”
“可到時候還記得那件事的人說不定都死得差不多了，你上哪去講道理呢？”
“當(dāng)年那些長老之中總有人會飛升的，我可以去上界找?！?/p>
“那若是一個都沒有飛升呢？”沈浮光道，“要知道，現(xiàn)在的不周仙境，靈氣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頓了頓，他恍然說，“對了，就是從三百年前開始，就一個飛升的人都沒有了?！?/p>
“……”男人 終于不說話了。
他眉眼淡淡的，卻還是有霧蒙蒙的灰色一點一點掩蓋他的情緒，讓他整個人都顯得疏離而黯然起來。
好一會兒之后，他才終于又緩緩出聲：“那我就掘了他們的墳?zāi)?，再把浮玉島一把大火燒掉，給師兄陪葬好了。”
“這樣，世人總會來問我，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的?！?/p>
他說話的語氣如此輕緩溫柔，配上他低眉時淡而靜的神情，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殺氣，卻反而讓沈浮光毛骨悚然。
待到那陣頭皮發(fā)麻的驚悚感消退之后，沈浮光情緒復(fù)雜地看著他失落黯然的神情，緩緩問道：“一直都沒有問你，記憶里好像也從沒有人叫過……可以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男人終于抬起眼睛，剔透的瞳孔在黑暗中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輝。
他看著沈浮光，淡淡吐出三個字：“元寄雪?！?/p>
“我叫元寄雪?！?/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