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字誤人
四十歲的真情與年輕時的真情其實(shí)沒有什么不同,細(xì)細(xì)辨之,一樣的感人。
于是,了清師太——不,應(yīng)該說是盧小瑾緩緩地解下了胸前的佛珠,小心翼翼地包好。
她不是一個很好的佛門弟子,她是因愛生恨,因恨嫉俗,從而出了家。所以,她并未做到四大皆空,在她的靈魂深處,仍有一種東西隱藏著,就像一粒冬眠的種子,只要有陽光與水,它終有一天會破土而出!
初憐靜靜地看著自己師父的動作,她的心情頗為復(fù)雜。她并不喜歡這種青燈孤佛的日子——這并不是一種過錯,向往更美好的日子是人之本性,佛家也是遵循自然之道,奉行信之則有、不信則無的道理,心中有佛,方為至悟,心中無我,方為至真——初憐之所以成了尼姑,只不過是因?yàn)樗膸煾噶饲鍘熖悄峁谩?/p>
也就是說,如果盧小瑾是道姑,那么她也會成為道姑。她的選擇,也是身不由己的。在她的記憶中,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被已成了尼姑的盧小瑾收養(yǎng),之后她只有自然而然地沿襲盧小瑾所走的路子。
她別無選擇!
而今她發(fā)現(xiàn)也許她師父已改變了初衷,對師父這種舉動,她并不反對,甚至還有些欣喜。只是她不明白師父為何會為了一個貌不驚人的瞎子而做出這么重大的決定!
初憐的生活圈子小得不能再小,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師父與香客,因此人世間的許多愛恨情仇,她是絲毫不懂的。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已是正值青春年華,卻不得不過著清淡枯燥的日子,這使得她變得性格偏激,動輒便遷怒于人!
她害怕的不是清苦,而是孤單。年輕人總有一顆欲飛的心,但現(xiàn)實(shí)卻要將它拷上重重的枷鎖!
所以,她不快樂,但師恩重如山,她甚至連不快樂也只能是藏在心中。日子久了,性格便日趨古怪了。
果然,盧小瑾道:“初憐,你還記得你俗家的名字嗎?”
初憐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顫,輕輕地?fù)u了搖頭。
她的確不知,在三四歲的時候,她便有了"初憐"這個法號,她不知道這么早便有法號是否符合規(guī)矩,反正靜音庵只有她與師父二人,所以也就不去計(jì)較這些細(xì)節(jié)了。
盧小瑾緩緩地道:“你的名字叫封楚楚?!?/p>
甫聞“封楚楚”三字,初憐身子不由一震,兩行清淚已奪眶而出。
誰也無法體會到她此時的心情……
她一直以“初憐”的身分生存在世間,自己雖然偶爾也會想起自己的從前,想知道自己來自何方,為什么不如別人那樣有爹有娘有家,而成了一個小尼姑,但這些想法都是一閃而過,她對自己說:“也許我就是一個被人遺棄在路邊的女嬰,恰好被師父看到拾了回來了吧?!?/p>
現(xiàn)在,她一聽到自己的名字,自然不由百感交集!她沒有料到自己本來就有一個俗家名字的!
既然師父知道自己曾經(jīng)擁有的名字,想必定會知道自己親生父母是誰!
這是一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吞噬靈魂的問題,師父既然告訴了她名字,想必也會告訴她的身世!
她身軀不由自主地啰嗦如一片秋風(fēng)之葉,再也沒有了面對寧勿缺時的那股刁蠻了。
寧勿缺也隱隱察覺到了清師太的心意,他的感覺是有些不自在,無論是誰,看到出家人還俗,都會有些不自在的。那種感覺,與背地里了解到別人不光彩的隱私有些相似。
也許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光彩之處。
盧小瑾道:“為師一向讓你要潛心向佛,而今我卻出爾反爾,先背叛了佛祖,你怪不怪為師?”
初憐用力地?fù)u了搖頭。
盧小瑾嘆道:“也許將來佛祖也不會饒恕我的,可為了我四師兄,即使下十八層地獄,我也在所不惜!”
她的鄭重與肅穆,讓人絲毫不會感到她的話與其身分有何不協(xié)調(diào)之處!
是不是世人對佛學(xué)的理解有失偏頗了?佛學(xué)提倡不僅追求自我的完成與救濟(jì),也要廣泛地關(guān)愛別人。尤其是其中的大乘佛教教義更是強(qiáng)調(diào)了這一點(diǎn)。
既然如此,為何就不能去愛自己?
寧勿缺干咳一聲,緩步踱至窗邊,向外望去。
天已越來越亮,東邊有一片火紅的艷霞,鳥鳴聲也一聲響過一聲。
再多的死亡,再多的陰謀,也無法改變?nèi)粘鋈諞]的規(guī)律。陽光依舊溫馨明亮,看到它極富生機(jī)地穿過層層的林葉留下亮亮斑點(diǎn)的情形,誰會想到在它隱身之時,已有那么多血腥的故事在上演?
盧小瑾接下來的話,讓寧勿缺大吃一驚!
只聽得盧小瑾道:“初憐,你可知你生父生母是誰?”未等初憐回答,她便接著道:“你的生父生母就是十六年前隨同洪遠(yuǎn)鏢局的鏢車被劫時死去的封家人!”
寧勿缺呆住了!甚至于覺得窗外的陽光似乎暗了暗。
他沒有回頭,但即使不回頭,他也知道此時的初憐一定已是臉色煞白如紙!
他不回頭,是因?yàn)樗蝗炭吹匠鯌z的神情。
一片讓人呼吸滯納的沉默!沉默的時間并不長,但寧勿缺卻覺得似乎已過了很久很久!
終于,他聽到了很輕很輕卻能讓人心深深震撼的一個字:“不!”
這個“不”字,似乎不是從一個人口中說出來的,而是從靈魂深處擠將出來的!
寧勿缺的心便沉甸甸了。
盧小瑾緩緩地道:“這是事實(shí)。你的父親名為封疏影,你的母親是官宦千金。”
寧勿缺不明白盧小瑾怎么會收留初憐——也就是封楚楚。而且他曾經(jīng)聽翁榮說那一次封家二十一口無一幸免,怎么卻又有一個封楚楚活下來呢?
盧小瑾道:“那是十六年前,我已在靜音庵削發(fā)修行,但是……但是我仍然不時在江湖中走動,因?yàn)槲胰匀粻繏熘膸熜郑M管同時我又深深地恨著他!那時,聽說他在山西河曲,我便也去了山西河曲……”
寧勿缺心道:“恐怕天下像你這樣的出家人也不多了吧?”
盧小瑾繼續(xù)道:“我一直暗中追尋著他的蹤跡,因?yàn)椤驗(yàn)槲乙匆豢此欠裾娴娜缃腥怂f的那樣劣跡斑斑。那天是一個陰雨初晴的日子,地上仍是頗為泥濘,在那片黃土地上更是如此。我一路探尋他的行蹤,因?yàn)樗p目失明,所以頗為引人注目,要追尋著他的行蹤并不難。行至中午,我發(fā)現(xiàn)路上開始有極深的車轍印跡,以我的江湖經(jīng)驗(yàn),很快便可以判斷出這一定是鏢局的鏢車隊(duì)剛過不久。待向路人一打聽,果然是洪遠(yuǎn)鏢局的車隊(duì)剛剛過去一個多時辰。
“我不由暗暗著急,不明白四師兄為何還要沿鏢車所行之路走,要知道尋常江湖中人為了避嫌,遇上鏢隊(duì),都盡量避而遠(yuǎn)之,免得萬一鏢車被劫,與自己扯上干系!”
只聽得初憐以一種古怪失真的聲音道:“他……他……”
寧勿缺回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正驚怒地指著躺在床上的左扁舟,雙目如欲噴火!
顯然,她已認(rèn)定左扁舟就是當(dāng)年殺害封家二十一口之人。
盧小瑾道:“當(dāng)年我也曾如你這般想,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其中也有蹊蹺。因?yàn)橐晕宜膸熜值男闹?,絕不會愚蠢到做卑劣之事還如此拋頭露面,他沒有避開鏢隊(duì),只不過是因?yàn)樗p目失明,根本看不到地上縱橫交錯的車輪輾過的痕跡。也許,正是這一點(diǎn)被幕后操縱這個陰謀的人鉆了空子。”
“當(dāng)時我發(fā)現(xiàn)他一直順著鏢車所行的同一條路走時,心中又恨又氣,竟沒有想到另一方面,因?yàn)閾?dān)心他會因一念之差再鑄大錯,所以我趕得很急,只知一味順車輪而趕路,哪里還顧得上再向行人打探他所走的路線。”
“為了不至太顯眼,我也不敢施展輕功,只有在無人處才掠走一程,如此一來,一時也未能趕上鏢車,到了天已擦黑之時,我行至一條狹長的山谷前,前面怪石林立,突兀猙獰,當(dāng)時不知怎么的,我的心便‘咯噔’了一下,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p>
初憐聽到這兒,臉色更顯蒼白,幾乎已站立不穩(wěn),而寧勿缺也是暗自心驚,因?yàn)樗崖犆擅嫒苏f起當(dāng)年洪遠(yuǎn)鏢局鏢車被劫就是在一個狹長的山谷之中!
盧小瑾道:“我忐忑不安地走進(jìn)峽谷里,峽谷不僅長,而且曲折,我不明白為何鏢隊(duì)要走這樣的路徑!走出半里遠(yuǎn)時,我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氣!”
她的神色開始變得有些愴然:“越向深處走,那股血腥之味便越濃。到后來,我甚至感覺到連呼吸也不順暢了,只覺心中沉悶得很!當(dāng)下我再也顧不了太多,立即全力施展輕功,向前急掠而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如果是四師兄做下的事,我一定要?dú)⒘怂?!然后……?/p>
不知為何,她吁了一口氣,卻沒有再說下去。
寧勿缺卻已猜出了她未說出來的半截話,她一定是要說“然后我再自盡”!
盧小瑾看了看初憐,又道:“當(dāng)我看到那副慘狀時,只覺心在一個勁地往下沉,血液似乎流得極快,好像又已停滯了!長長的峽谷中,遍地是尸體!鮮血與淤泥和于一處,變成一種古怪的烏黑色!押鏢的百十號人及……及封家二十一口人,全都倒在血泊之中!”
初憐悲呼一聲:“爹!娘!”已經(jīng)站立不住,跪坐于地上。
雖然她從未見過自己的生父生母,但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情感存于心間。
大概是盧小瑾怕初憐過于傷感,所以她沒有再描述當(dāng)時的慘狀,但即使如此,寧勿缺仍是可以想象得出當(dāng)時的情形一定是極為可怖!畢竟,那是一百多個生命!
盧小瑾道:“我試圖找到一個活人,以便查問出誰是真正的兇手。當(dāng)時,我只覺得自己口干舌燥,心中極為緊張,我害怕某一個僥幸活著的人會告訴我殺人的兇手就是我四師兄!”
“我一個一個地翻找過去,邊找邊忍不住大聲地嘔吐,到后來只覺得渾身已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挪動一步也是極為困難。同時,我也知道多在那兒呆一刻,便多一份危險(xiǎn),因?yàn)槿舯粍e人撞見,極有可能會被人懷疑是我干的,或者是我與四師兄共同做的血案,以我們‘青劍白刀’兩人聯(lián)手的武功,是可以做到這一點(diǎn)的。但如果是他一個人,卻是極難做到,至少死者不會這樣集中,畢竟他們有一百多號人,而我四師兄又是目不能視物,他們應(yīng)該能夠逃散開來。當(dāng)我想到這一點(diǎn)時,我的心情才略略有些放松,也正因?yàn)檫@樣,我才能找到初憐你。”
寧勿缺與初憐都吃了一驚。寧勿缺心道:“那時她只怕還是極為幼小,為何反倒是她幸免遇難?真是奇了!”
初憐也是大惑不解。
盧小瑾道:“當(dāng)時初憐尚未出生……”聽到這兒,寧勿缺更是云里霧里了。
只聽得盧小瑾道:“我是在一輛馬車上看到你娘的,她的胸口已經(jīng)被扎了一劍,創(chuàng)口很深,我見到她時,她的胸口傷處仍在流血,人已暈死過去,我以為她已完全死去了,但不經(jīng)意間,我發(fā)現(xiàn)她的腹部在蠕動,原來她已有了身孕,而且已有十月!”
寧勿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那時初憐尚在她母親的體內(nèi)。
盧小瑾道:“一時我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因?yàn)槲抑酪援?dāng)時的情形,若不趕緊采取措施,必定是母兒雙亡。而事實(shí)上要救你娘已是不可能了,她失血過多,無論以何種手段取了體內(nèi)的你,也是會使她立即死去!所以,我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設(shè)法保住你,但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做!”
“便在此時,你暈死過去的母親竟然睜開了眼睛,也許是體內(nèi)血肉的掙扎喚醒了她那殘有的一點(diǎn)心智!至今,我想起那時的情景仍是不敢相信,按理在那種狀況下,她已不可能再醒轉(zhuǎn)過來了!”
“但她體內(nèi)一個新的生命力使她清醒過來,她看見了我,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然后,她的眼光掃向了高高隆起的腹部,又看著我,眼神中有懇求與焦慮。在那一瞬間,我奇跡般地讀懂了她的眼神,也許,這便是女人與女人心靈相通之處!如果換成男人,一定不會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叫我剖腹之后再取了你!”
初憐悲聲道:“不,我不要!”
寧勿缺憐憫地看著她,盡管她這樣說有些幼稚,但寧勿缺一點(diǎn)也不覺得可笑。
盧小瑾道:“我明白了她的心意之后,心頭大震!雖然拔出了劍,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你娘無神而焦慮地看著我,大滴大滴的淚從她眼中流了下來,我不敢相信一個即將離開塵世的人竟然還會傷心落淚!”
“我的劍終于出手了,在我的劍與她的肌膚相接觸的那一瞬間,我看到她的臉上竟有了一種圣潔的笑容!真的,我從未見過那么美麗動人的笑容!從來沒有……”
她的聲音已有些哽咽了。
頓了一頓,她又道:“我完成了她的心愿,為她剖腹取出了她的血肉,在那一瞬間,她那無神的眼光亮了一亮,然后便閉上了。那時我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我也要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然后讓她為自己神靈一般的母親復(fù)仇!”
“嬰兒從血泊之中取出之后,臉色青紫,不哭也不鬧,我急得滿頭大汗,想盡了一切方法,終于讓孩子哭出了第一聲。一哭出來,不知為何,我也一下子淚流滿面!為了找件東西將那嬰兒包裹起來,我在馬車上找尋了一陣,看到馬車上有一個小包裹,里邊竟是小孩的衣物,而且是分為兩份,其中有兩個肚兜,一個上邊繡著‘楚楚’,另一個繡著‘漸笑’,我想大概是她為兒女取的名字吧?因?yàn)椴恢悄惺桥运餍匀×藘蓚€,想必‘楚楚’是女兒的名字,只是不知姓什么。”
“離開那兒之后沒幾天,江湖中便開始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傳言是我四師兄左扁舟殺害了洪遠(yuǎn)鏢局近百口人及封家二十一口人,因?yàn)槟翘焖谀且粠С霈F(xiàn)過。而我卻已可斷定一定不是他干的,所以也不以為然,只想一心把小孩撫養(yǎng)大,然后由她去找出兇手,為家人報(bào)仇!”
“但后來事情的發(fā)展讓我大吃一驚,洪遠(yuǎn)鏢局中竟然有一個鏢師未死!他叫翁榮,據(jù)說身受重創(chuàng)力戰(zhàn)而倒,所以才躲過了一劫,翁榮證實(shí)那次劫殺案的兇手是我四師兄!”
“因?yàn)橛形虡s的證詞,加上我四師兄在江湖中名聲并不好,所以人人都把這種說法當(dāng)成真的,但我明白這說法一定不可信,我四師兄他一向孤傲,除了我之外,他從不愿與任何人聯(lián)手,而且以我對他的了解,知道他雖然性格偏激古怪,但絕對不可能為了錢財(cái)去殺人越貨!何況那么多鏢銀,也不是他所能迅速處理完的,做這種案子的人,一定有不小的勢力!”
“但我沒有出來為他辯解,因?yàn)槲遗c他一向被人稱為‘青衣白雁’,我的話說出來人們不但不會相信,反而會越描越黑。我只是一邊撫養(yǎng)封家的遺嬰,一邊暗中關(guān)注事情的進(jìn)展。也許我四師兄的江湖經(jīng)驗(yàn)老到,竟讓他避開了這么多年……”
初憐的神情告訴了寧勿缺:她對她師父的話并未全信!當(dāng)然,這主要是因?yàn)樗男闹杏辛藷o限的恨意,但一時卻沒有發(fā)泄的對象,潛意識中,她把恨意轉(zhuǎn)移到了左扁舟身上。
于是,寧勿缺插話道:“在下對此事倒是略知一二!”
此言一出,不僅初憐驚訝,連盧小瑾也頗覺詫異。
當(dāng)下,寧勿缺便將昨夜所發(fā)生的一切和盤托出細(xì)細(xì)道來。
待聽完寧勿缺之述說后,初憐兩人方明白過來,初憐又在心中思索:那蒙面人是誰?
盧小瑾嘆了一口氣,道:“我大師兄的功夫修為的確遠(yuǎn)在我們之上,連我四師兄那樣心高氣傲之人對他也是心悅誠服!”
寧勿缺道:“房……房畫鷗前輩就是你大師兄?”
盧小瑾點(diǎn)點(diǎn)頭道:“不錯,我共有四個師兄,一個師弟。惟一一個師弟在十年前就死了,當(dāng)時,我已遁入空門,所以也不知詳情,聽說是染病而亡。在我們這些人中,以大師兄的武功最高,不是高一點(diǎn)點(diǎn),而是絕不可同日而語,更兼他為人剛正,所以我們幾人對他都極為敬畏?!?/p>
寧勿缺心道:“這話倒也不假,左扁舟被他廢了雙目,竟也毫無怨言,由此可見一斑了。”
盧小瑾忽道:“還不知少俠如何稱呼?”
寧勿缺忙迭聲道:“不敢不敢,在下名字上寧下勿缺?!彼睦镟止镜溃骸叭羰悄阒牢疑嫒虢挥幸蝗?,恐怕就不會稱我為少俠了?!?/p>
盧小瑾道:“我看寧少俠的武功極為玄奧,但對敵時卻又顯得經(jīng)驗(yàn)不足,便有些奇怪了?!?/p>
寧勿缺暗忖:“她什么時候見到我出手了?”一想,大概是自己與左扁舟纏斗時,她已在暗中察看,只是不曾現(xiàn)身而已,當(dāng)下便道:“淺學(xué)微技,讓師太見笑了?!?/p>
盧小瑾道:“以后不必叫我?guī)熖恕阏f自己所學(xué)武功是‘淺學(xué)微技’,就大大不妥了。依我看,寧少俠所習(xí)練的劍法,只怕普天之下能出其右者是少之又少,你一謙虛不要緊,但傳授你武功的人就受不了啦,若這樣玄奧的劍法也叫‘淺學(xué)微技’,那江湖中就沒有多少劍法稱得上是劍法了?!?/p>
寧勿缺尷尬一笑,心道:“連她都將無雙前輩的武功推崇之至,想必定是如此了,只是為何我卻仍是如此不濟(jì)?”
其實(shí),他習(xí)武方才一年,而且又是獨(dú)自揣摩,能與左扁舟這樣的高手纏斗一陣子,已是極不容易了!
盧小瑾想了想,道:“你的劍法雖然精絕,但殺氣太弱,想必是因?yàn)槟闩R陣對敵太少之故?!闭f到這兒,她揚(yáng)起手中之劍,道:“你不妨向我出招吧?!?/p>
寧勿缺驚道:“這如何使得?”
盧小瑾道:“無妨,以你現(xiàn)在的臨敵經(jīng)驗(yàn),還殺不了我,只管出招便是,但愿我能為你引引路。”
她短劍一封,再也不說話,那姿勢的意思是再明顯不過了。
寧勿缺咬了咬嘴唇,終于也舉起了他的木劍。
盧小瑾點(diǎn)了點(diǎn)頭。
寧勿缺目光一沉,說了聲:“得罪了!”身子突然滑進(jìn),劍身急掄,便是一招“天怒劍怨”!
盧小瑾劍尖暴挑,劃出一道眩目光弧,口中喝道:“身形不穩(wěn)!”
短劍與木劍一沾一帶,同時她的右腳一勾一掃,寧勿缺便一個踉蹌,本是霸道凌厲之劍招立即失了大半威力!
寧勿缺打點(diǎn)精神,木劍斜斜上指,曲肘如弓,疾然環(huán)胸一掄!
一招“抱殘守缺”!
盧小瑾道:“好,要是劍至半途再一沉腕回封,就更妙了!”
寧勿缺心中“啊”了一聲,因?yàn)樗f的正是“抱殘守缺”中的招式,寧勿缺嫌那樣一來顯得似乎有些不夠英武,便略略改進(jìn)了一點(diǎn),如今聽她這么一說,不由暗叫一聲:“慚愧?!?/p>
當(dāng)下,他的好勝之心便激了起來,抱元守一,劍走如風(fēng),將自己所學(xué)的“無雙劍法”一一施展開來!
一時,屋子里劍影如風(fēng)!
盧小瑾不時出言指點(diǎn),越到后面,她說得越少了,一則因?yàn)閷幬鹑眲Ψㄖ械娜毕菰絹碓缴?,二則她應(yīng)付起來已越來越不容易,很難再分神去察看寧勿缺劍法中的不足之處。
到后來,她幾乎只是重復(fù)著一句話:“殺氣不足!”
殺氣不足!
“無雙書生”將劍法稱為“無雙”,本就有一種霸傲之氣蓄于其中,施展開時,自應(yīng)有大開大闔,氣壯山河之勢,若是殺氣不足,心有一念之仁,反而更不能收發(fā)自如,劍法的精義無意中磨損近半!
二十幾招之后,盧小瑾一聲輕嘯,劍光突然星閃光移,寧勿缺只覺喉頭一涼,對方的劍尖已抵在他的喉間!
盧小瑾不滿地道:“你的劍法本應(yīng)在我之上,現(xiàn)在卻為我所制,這卻為何?”
言罷,她又收回了劍。
寧勿缺一咬牙,又揮劍而上。
這一次,他與她拼斗了近五十招,突然手上一痛,木劍已被絞飛!
盧小瑾道:“為人無需一味循規(guī)蹈矩,用劍不必只知按部就班!”
寧勿缺怔了一怔,少頃,他已再次拾劍而上。
寧勿缺只覺自己似乎已融入到劍法之中了,對方那詭異多變的劍招在自己的眼中已不再復(fù)雜繁瑣,他能夠舍末而逐其本,迅速捕捉到對方劍之所趨,然后以迅捷之速將對方殺著搶先封殺!
一套“無雙劍法”被使得越來越酣暢淋漓,而且不知不覺中,他的步伐內(nèi)力也已開始能夠比較得心應(yīng)手地使用了。
倏地,只聽得“哧”地一聲,盧小瑾的肩肘處已被木劍劃開一道口子。
兩個人影立即分開!
初憐這才松了一口氣。
盧小瑾顯得頗為高興,滿意地道:“你已是劍中高手了,自可在江湖中占得一席之地,若是有緣,也許你會成為一代劍宗!”
寧勿缺一笑,道:“在下可沒那份奢望!”
盧小瑾不樂地道:“連想都不敢想嗎?”
寧勿缺不語。
盧小瑾道:“老身有一事相求,不知寧少俠能否答應(yīng)?”
寧勿缺道:“在下盡力而為之?!?/p>
盧小瑾道:“我要去尋找燕單飛,所以這些日子便不能再照顧初憐,我想托寧少俠將憐兒帶到‘風(fēng)雨樓’去,在那兒,我就沒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寧勿缺道:“是房畫鷗前輩那兒嗎?”
盧小瑾詫異地道:“你對‘風(fēng)雨樓’也不甚了解嗎?”
寧勿缺坦言道:“江湖中事,我都知之甚少。”
盧小瑾眼中有了一絲失望,但只是一閃而過,她道:“這也無妨,江湖中人對你與初憐都知之甚少,所以也不會惹人耳目,只要防備一些毛賊,便無大礙了,而以你與初憐的武功,一般人還是奈何不了你們的?!?/p>
寧勿缺道:“就怕辜負(fù)了前輩的厚望?!?/p>
盧小瑾道:“此去‘風(fēng)雨樓’有兩天的路程,到了‘風(fēng)雨樓’之后,便不會有什么事情了。再說江湖雖然險(xiǎn)惡,卻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就亂砍亂殺,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事的?!?/p>
寧勿缺心道:“這可不一定!我只涉足江湖一天,便發(fā)生了那么多事!”但既然對方已如此說,自己也就不好再推辭,那樣倒顯得他膽怯怕事。
何況盧小瑾身為前輩高手,卻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少俠,他又如何能推辭呢?
當(dāng)下,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
△△△ △△△ △△△
坐在馬車上,寧勿缺很快就忍不住打起了盹,昨天一夜奔走打斗,實(shí)在太累了。
初憐——也許應(yīng)稱她為封楚楚更合適了,卻因心情使然而坐在那兒呆呆出神。
以前十幾年的日子雖然單調(diào)乏味,但冷不丁地全盤改變它后,一時也是覺得極不自在,似乎總是覺得有些不妥之處,有時覺得好像多了點(diǎn)什么東西,有時又好像少了點(diǎn)什么東西。
更何況自從知道她的生父生母是誰,又是如此死去之后,更是令她心緒煩亂至極。她自然一定會設(shè)法為爹娘報(bào)仇,但已是十幾年之前的事,一時真不知該從何處著手。她現(xiàn)在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武功太低了,若是有身邊這個沉睡著的人此般武功也好。
寧勿缺與她師父過招時她看得目瞪口呆,這不僅僅是因?yàn)樗吹诫p方劍法的精絕,更因?yàn)榭吹綄幬鹑钡膭Ψ◣缀跏敲渴钩鲆徽?,都會比前一招有一定的進(jìn)步,只是進(jìn)步有多有少而已!
這該是一種多么神奇的進(jìn)展!若是都像他這樣,那么她這十幾年練下來,武功早就高得沒影兒啦!
對“風(fēng)雨樓”她是一無所知,像她這樣年少便在封閉狹小的空間生活之人,幾乎都害怕走進(jìn)別的陌生的環(huán)境中,盡管她師父說大師伯為人剛正,但她的心中仍是頗為忐忑,不知自己這樣一個曾削發(fā)為尼的女孩,是否會受到冷落!
只有當(dāng)她用手觸摸到師父寫給大師伯的信箋時,她心中才稍稍有些底。既然師父說大師伯以前對她頗為寵愛,那么想必也應(yīng)愛屋及烏。
說到“風(fēng)雨樓”時,她的師父總是以“名滿天下”來形容的。
那么,“名滿天下”的風(fēng)雨樓會是怎么樣的?
她覺得馬車中的沉寂很不好受,她想讓寧勿缺醒來與她說說話,她可以將那個蒙面人的情況再問詳細(xì)一些——其實(shí),再詳細(xì)也只能那般光景了,寧勿缺知道的東西并不多。
她一閉上眼,便可以看到血淋淋的母親,她母親的面目似乎有些模糊不清,但她胸前的劍傷卻很明顯,另外還有一個卻是頭蒙青巾的人,那人的目光歹毒而殘忍!
她又希望師父能快些找到燕單飛,索得解藥救醒左扁舟,因?yàn)槌藥煾钢?,左扁舟也是一個曾靠近那個血腥場面之人,而且他又是兇手要陷害的對象,所以也許從他身上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線索。
而且左扁舟被他人陷害,他若能恢復(fù)過來,定會與她的師父聯(lián)手追查真正的兇手,而“青衣白雁”的聯(lián)手是極為可怕的。
她就這么胡亂地想著,馬車車夫已知道她與寧勿缺要去的地方,至于具體如何走,封楚楚也不去理會。
封楚楚曾試圖說服師父帶上自己,但師父沒有應(yīng)允,真無法想象她與一個無知無覺的人一起如何去尋找燕單飛。
盧小瑾擔(dān)心封楚楚光著頭與寧勿缺一起趕路多有不便,所以便替她找來一套男兒衣物加一頂帽子,將她包裹起來。于是她成了一個英姿不凡的翩翩少年!只是個頭小了一些。
倏地,車身一震,戛然而止!
劇烈的震動將寧勿缺一下子驚醒過來,伸手就向自己身邊那把斷木劍抓去。
封楚楚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心道:“你這把破木劍也早該扔了!卻還視如珍寶!”
外面響起車夫殺豬般的叫聲:“大爺,饒命!”
封楚楚與寧勿缺對望一眼,心里都暗道:“不知是什么來頭,如此兇神惡煞?!?/p>
寧勿缺不由心頭火起,暗道:“什么雜碎,竟對付一個趕車的小老頭!”
當(dāng)下按捺不住,一躍而出!
但見車外已有三四十人,為首的是一個鐵塔般的大漢,赤著上身,烏黑的肌肉滾動如鐵球,車把式正被他一把高高舉起,懸在半空,直嚇得他哇哇亂叫,卻哪里掙得脫?
寧勿缺怒道:“欺負(fù)老者算什么好漢?”
大漢銅鈴般大的牛眼一瞪,狂笑道:“誰說我欺負(fù)他了?我只是要問他幾句話而已!他個子太矮,難道還要我彎下腰去問不成?”
他忽然一把將小老兒向?qū)幬鹑边@邊用力擲來,口中道:“你且與他說上幾句試試?!?/p>
車把式如騰云駕霧般直飛而出,速度奇快,他身在空中,便已嚇昏過去!
寧勿缺又驚又怒,心知如果自己接不住車把式,那么他定會被生生摔死不可!
當(dāng)下不敢怠慢,迅即凝氣于臂,看準(zhǔn)車把式的來向,疾抓而出!
同時,他的右腳向后略略撤一步,以免受力之后失去平衡。
就在他的手即將與車把式的身軀相接之時,車把式的來勢突然一緩,竟如秤砣般直墜而下!
這大漢竟然暗隱了勁力!
寧勿缺猝不及防之下,眼看著車把式就要砰然落地,那時他焉有命在?
當(dāng)下立即身子前探,雙手疾伸!
如此一來,抓是抓住了,但他的姿勢卻已不能平衡,便覺手上一沉,想要定住身子,卻哪里辦得到?便向前直跌出去!
眼看兩人便要跌個大馬趴!寧勿缺倒還好些,但車把式本已嚇暈過去,再加上又不會武功,骨頭也老了,哪能經(jīng)得起這么一摔?
倏地一只手從后面疾伸而出,一把抓住了寧勿缺的衣裳向后用力一帶,同時又有一只腳將寧勿缺的身子一勾。
“嘶”地一聲,寧勿缺的衣裳受不了那股大力,竟被扯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但這樣一來,寧勿缺卻已可勉強(qiáng)借力穩(wěn)住身了,踉蹌了幾步之后,終于站定!
回頭一看,卻是封楚楚!
大漢見自己的招式未能得手,不由惱怒異常!他大吼一聲:“老子讓你們統(tǒng)統(tǒng)滾下來,為何屙屎似的擠下來一點(diǎn)?”
封楚楚哪里聽過這樣的粗渾之話,不由直皺眉頭。
一個尖嘴猴腮的家伙道:“我去看看!”
封楚楚冷笑道:“說看就看,你們以為自己是誰?”
話音甫落,便見三四十雙目光一下子集中在她的身上!
封楚楚吃了一驚,還道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倏地又明白過來,自己一不小心竟說出了女音!
她終是未曾涉足江湖,轉(zhuǎn)眼便露出了馬腳!
為首之大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看了一陣子,突然一撫掌,大笑道:“好,活該我走運(yùn),小尼姑讓我找到了!想必老尼姑也應(yīng)在這兒!”
寧勿缺與封楚楚心頭齊齊一震,暗想:“對方原來就是沖著我們來的!”
大漢一揮手,道:“把車馬里的老尼姑也給我揪出來!”
幾個人大聲答應(yīng),卻沒有一個人走過來,想必他們心有忌憚!
大漢不由大為惱怒,兀自向馬車這邊沖來!
封楚楚一聲冷笑,身形一晃,便已攔了上去!她的手中兵器與她師父一樣,也是一把短劍。
大漢的目光落在她的劍上,既有興奮也略有懼意,他惡狠狠地道:“你們兩個禿頭尼姑殺了我們千目堂二當(dāng)家的,又?jǐn)辔覀兾瀹?dāng)家的一腕,竟然還想一走了之?我們千目堂的名號可不是叫著玩的!”
寧勿缺心道:“原來是千目堂的人!他們大概已知道靜音庵已人去庵空了,于是便在四處搜尋,也不知了清師太——不,是盧小瑾她能不能走脫!以她的武功自然是無所畏懼的,只是她還要為左扁舟護(hù)法。”
封楚楚見大漢出言不遜,心頭火起,也不吭聲,突然一劍襲出!
大漢哪會料到這嬌小的人兒竟比自己還狠,不聲不響便突出殺著?猝不及防之下,連腰上之刀也未來得及拔出,趕緊騰身掠走!
封楚楚心情本就不好,此時一旦占了先機(jī),自是不肯停手,當(dāng)下劍勢如虹,盤飛急絕,一招緊似一招向大漢招呼過去。
大漢又驚又怒,哇哇大叫,使出渾身解數(shù),挪轉(zhuǎn)騰越,一時卻是無法擺脫封楚楚的劍招,倒是好幾次險(xiǎn)些喪命劍下!
千目堂的人見狀,趕緊掩殺過來!
寧勿缺有心讓封楚楚好好教訓(xùn)一下這個可惡的大漢,立即半截木劍一橫,為她攔下這些人!
眾人見他手中只有半截木劍,不由齊齊一怔,心道:“這小子也太過狂妄了!要不就是個瘋子,竟以半截木劍對付我們這么多人?!?/p>
雖然有幾個心眼多些的人覺得寧勿缺敢以木劍為兵器,定是有過人的造詣了,但再看看他年齡,卻只有十五六歲光景,他們在腦中思索了一遍,也未曾想到近年來有什么如此年輕的高手,當(dāng)下便不以為意。
一桿長槍搶先向?qū)幬鹑北┰鴣恚晞莸故遣蝗酰?/p>
寧勿缺身形一斜,劍走偏鋒,便是一招“暗送秋波”!
木劍在長槍上一帶即走,雙方誰也沒有討到好處!
千目堂的人不由齊齊松了一口氣,心道:“這人劍法不過如此而已!”
使槍者也來了精神,槍桿一震顫,“嗚”地一聲,再次直奔寧勿缺的前胸而來。
槍尖疾如流星曳尾!這一次的威力遠(yuǎn)逾上一次!
寧勿缺又是身形一斜,劍走偏鋒,仍是那招“暗送秋波”!
眾人不但又好氣又好笑,而且都認(rèn)為這小子果然有些渾,竟將一招未能制敵的招式連用二次!
兩個身形一觸即分!
便聽得一聲慘叫,一個身軀倒躍而出,鮮血紛灑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