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睢須發(fā)皆顫,目眥欲裂,痛心疾首地道:“逆徒,速將所有罪孽一一說明,我可讓你痛快了結(jié)!”
晉連面如死灰,良久方道:“我一時糊涂鑄成終身悔恨,其實也已是生不如死!這兩年來,每天夜里,只要一閉眼,我就會想到橋兒在臨死前呼我爹爹的情景,夜夜都會從噩夢中驚醒!我本以為‘大易劍法’對晏家已無太多用處,既然以此劍法可換來六道門掌門人之位,那么我依門主之計而行,又有何不可?沒想到,最后卻連累了三條性命……”
蒼黍?qū)⑺脑捓淅浯驍啵骸澳憧诳诼暵曊f受我父親指使,但我父親的‘六道歸元’神功名聲赫然,又何必為一套劍法費心勞思?”
晉連道:“時至今日,我又何必再說假話?一切皆如丁聰所言,當年我被晏搖紅救起,的確是門主的安排,不過我亦是在二年前那場變故之后,才想到的。門主假借向晏家致謝之機,常去晏家,漸漸與晏文結(jié)下交情。后來門主提議要收晏搖紅為徒,晏文也同意了。在六道門中,搖紅與騰易浪情投意合乃眾人共知之事,但門主卻有意讓她與我成親,師命難違,搖紅從命了。成親之后,我與她相處并不和睦,這其中就有騰易浪的緣故。現(xiàn)在我才明白,這本就是門主要達到的效果,唯有我們夫婦不和,我才有可能依他之計而行,否則若是換了騰易浪,恐怕決不會聽從門主之言……”
聽到此處,老門主景睢只覺胸中憂悶難抒,怒火中燒。當年為對付九極神教,六道門傷亡慘重,他歷盡千辛萬苦,方使六道門中興,孰料自己一向信任有加的蒼封神,竟會做出此等事來。
心神激蕩之下,老門主老淚縱橫。
蒼黍神情陰郁至極,他冷笑一聲道:“那么,戰(zhàn)傳說親口承認殺了你妻兒及蔡列的人是他自己,此事又當如何解釋?”
“此人是與我一同做下此事的人,我按門主吩咐與他在離六道門三里外的地方會合時,他已是蒙了面。后來,他挾制著橋兒向外退時,遇到了蔡列,我心知一旦讓同門知道此事,無論是門主還是其他人都會殺了我,門主殺我為滅口,他人殺我為除逆!加上蔡列與賀易風一樣,與我有隙,我便一狠心殺了他。這時,那人將橋兒扔與我說:你的兒子交給你吧。我趕忙接住,但觸手處卻一片溫熱,他……他竟在橋兒腹部刺了一刀……”
老門主景睢只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幾乎倒下。
勉強站住后,他咬牙切齒地道:“不殺你,難泄我……心頭之恨!”
晉連古怪一笑,驀然拔劍,反手便將劍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軀體中。
眾人目瞪口呆!
晉連吃力地道:“殺……殺我這種人,會臟了師……師祖的手,我本無傷害妻兒之心,以為……以為依計而行,不動刀劍,便可……成功。事……實上,卻傷了三條……性命,而門……主也并未在搖紅所說的地方……找到……劍訣。”
說完輕輕地搖了搖頭,接著道:“可笑……可憐,門主與戰(zhàn)傳說本是相互勾結(jié)的,六道門即使追蹤之術(shù)……舉世無雙,也不可能……追殺成功。如今賀……賀易風死了,門主……死了,我……也該死了,可恨戰(zhàn)傳說卻……卻還活著!”
他的身子一陣抽搐后,終于無力地向前仆倒。
晏聰望著晉連的尸體,緩聲道:“不知你在九泉之下,可有顏面見我姐姐?”
景睢的聲音顯得異常蒼老,曾經(jīng)經(jīng)歷那么多風風雨雨,卻都沒有此次對這位老門主打擊更大!他長嘆道:“如此說來,你真實的姓名應(yīng)是晏聰而非丁聰,你以丁聰之名進入六道門的目的,其實是為了查明你姐姐被殺的真相?”
老門主說這番話時,并無責備的語氣。
晏聰恭恭敬敬地道:“正是?!?/p>
老門主景睢道:“老朽曾聽說令尊晏文幼子在五歲時便遭了不測,現(xiàn)在看來,想必是令尊為避災(zāi)禍有意布下的假象?!?/p>
晏聰緩聲道:“不錯,家父在我五歲時便將我秘密送出拜師學藝,同時假意傳言我遭了不測,家父甚至為我立了一座空墳,所以晏家所在的溫村皆以為我已不在人世,由此亦瞞過了對我晏家的諸多仇家。二年前,就在我姐姐遭遇不幸的同時,有武界人物在武陵晏家祖居出沒,因此顯然可知我姐姐之死,與‘大易劍法’有關(guān)。因為晏家早已約定,若是有人被脅迫說出‘大易劍法’劍訣的下落,就說是在武陵故居地下埋藏著。同時在武陵故居附近有晏家的老家人看守,一旦發(fā)現(xiàn)有武界中人在故居出現(xiàn),便及時向其他晏家人傳訊,早作防備。想必晉連、蒼封神曾前往我晏家故居找尋劍訣?!?/p>
景睢心中極不是滋味,晉連、蒼封神的所作所為,可謂是六道門的奇恥大辱!
晏聰接著道:“我祖父當年創(chuàng)悟‘大易劍法’后,的確曾將劍訣刻于晏家密室的石壁上,但九式劍法卻只刻了六式劍訣,尚缺三式,即使習成,也并無大用。所以兩年前我決定設(shè)法進入六道門查明我姐姐的真實死因時,將那六式劍訣也毀去了。也許,它真是不祥之物,我祖父、姐姐是因它而死,我雙親亦因我姐姐不幸遇害后過于悲傷,郁郁而終!家仇深重,不能不報,晏聰在六道門中曾深受同門眷顧,將永銘于心,但今日之事發(fā)生后,我將再難與同門共事,亦不能報答景老前輩對我之教誨,請景老前輩代六道門同道受我一禮!”
言罷,晏聰竟自跪倒于地,恭恭敬敬地向景睢施了大禮,觀者無不動容。
景睢攔阻不止,心中思緒萬千,忙將他扶起道:“其實本是我六道門愧對晏家,老朽豈敢受此大禮?”說完長嘆一聲,接道,“六道門亦無顏挽留你了,老朽唯有一言,但凡有老朽在世一日,六道門就決不會與你有一日為難?!?/p>
這時,那年輕女子已回到船上,靈使道:“至此一切皆已真相大白,蒼封神身為六道門門主,卻勾結(jié)他人,殘害門人,窺視晏家劍法,死有余辜。晉連之死,亦是罪有應(yīng)得。晏聰為家人報仇,雖然有欺瞞之舉,卻并不悖于情理。依我法門元尊所列武界‘不二公法’……”
略略一頓之時,景睢、晏聰、蒼黍、尹歡無不恭然肅立,“法門元尊”四字對武界中人而言,便是無上尊嚴,僅憑這四字,就足以讓眾人心生敬仰之意!而靈使從容不迫之間,已使如此棘手懸案昭然洞揭,足以讓人深深為之折服,何況是不二法門四大使者共事的法門元尊?
靈使掃了眾人一眼后,接著道:“……蒼封神與晏家恩怨就此了結(jié),蒼封神后人不得向晏家滋事尋仇,晏聰亦不必再入六道門。元尊圣明,洞察萬機,委派本使處理此事,本使依元尊布置,終使此事有了一個了結(jié),蒼封神亦是亡于本使之手,更是亡于天道——不知諸位對此事可有異議?”
眾皆無語,由此足見不二法門在武界中的威望如日中天。
蒼黍與晏聰相視一眼,表情皆有些復(fù)雜。蒼黍是蒼封神唯一后人,晏聰更是晏家唯一幸存者,靈使方才所言,其實便是針對他們二人。
靈使對身側(cè)的年輕女子道:“此事已了,我們便回去向元尊復(fù)命吧……”
話音未落,忽然一人道:“靈使前輩請暫且留步?!?/p>
晏聰一怔,他已聽出說話者竟是戰(zhàn)傳說。
戰(zhàn)傳說本以為晏聰?shù)奶幘潮囟ㄊ植幻?,所以在聽罷尹歡的話后,他立即決定趕至“求名臺”,至少可以為晏聰做個佐證。尹歡勸阻不了,也許是擔心戰(zhàn)傳說的傷勢,便與之同赴“求名臺”。沒想到當他們匆匆趕至時,卻見靈使已將此事從容解決。
靈使所顯露的驚世武學修為、絕世智謀以及他從容若定的氣度,皆讓戰(zhàn)傳說深深為之震撼,沒想到如此曠世人物提及法門元尊時,竟是恭敬得近乎頂禮膜拜,不由大為驚訝!他與晏聰、蒼黍等久聞法門元尊通神修為的同輩人并不相同,晏聰絲毫不以靈使對法門元尊的仰戴為忤,而戰(zhàn)傳說卻頗為詫異。
他忖道:“雖然此事處理得穩(wěn)妥合理,但此事與法門的元尊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想到這一點,他忍不住脫口請靈使留步。
靈使的視線遮于竹笠之后,無法看出他此時的表情。只聽他以平靜的聲音道:“小兄弟,你是欲問本使戰(zhàn)傳說的事該當如何處置,是也不是?”
戰(zhàn)傳說一怔,他所問的,正是有關(guān)假冒自己的白衣劍客的事,沒想到靈使竟能一語點破,此事實是戰(zhàn)傳說心中揮之不去的郁結(jié)。
當下他以實相告道:“正是。”
景睢對戰(zhàn)傳說、尹歡的出現(xiàn)本有些蹊蹺,此時聽他插問此事,更是暗自揣度他們的來歷。
靈使哈哈一笑,道:“十日之內(nèi),不二法門必使此人授首!”言語間氣勢干云,其絕對的自信讓別人無法對他所言產(chǎn)生絲毫懷疑。
晏聰、景睢皆面露喜色。
戰(zhàn)傳說卻微微一震。
雖然那白衣劍客假借他之名為害江湖,使他不得不以假名“陳籍”示人,但若即刻取了那人的性命,戰(zhàn)傳說亦難以接受。他欲查出此人的真正用意所在,并將此事揭示天下!
否則,他將永遠難以以自己真實的身份在樂土立足。
一旦那年輕的白衣劍客被殺,此事豈非成了一個永遠的不解之謎?
雖然有如此擔憂,但戰(zhàn)傳說卻苦于根本無法將心中所想說出口。
靈使打了一個手勢,石橋上四名不二法門的黑衣武士心領(lǐng)神會,飄然掠上那艘船。船只在眾人的目光中順流漂下,船上的火把照得水面上出現(xiàn)道道舞動的金蛇。
自始至終,靈使皆未認出與晏聰一道被救起的人就是當年龍城龍靈關(guān)一役出現(xiàn)的少年,是真正的戰(zhàn)傳說,亦未告訴眾人重創(chuàng)蒼封神的人就是他。
對于這一切,戰(zhàn)傳說不知是喜是憂。
船只越行越遠,“求名臺”漸漸地重新陷于朦朧月色中。
不知為何,眾人良久無言。
還是晏聰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對景睢道:“景老前輩,在下有一事要提醒你。據(jù)我所知,蒼封神已將六道歸元武學傳與了戰(zhàn)傳說,賀旗主就是亡于六道歸元武學之下。蒼封神亦是因為在下看出這一點,才要設(shè)法除去我的。在下?lián)拇巳嗽僖粤罋w元之武學傷及無辜,使他人對六道門起疑,請景老前輩對此要多加留意?!?/p>
景睢見晏聰不計前嫌,仍對六道門事務(wù)善意提醒,心中頗為愧疚,長嘆一聲道:“老朽代六道門多謝……晏公子了?!?/p>
蒼黍心中只覺郁悶至極,父親終是父親,即使有百般不足之處,這也是不變的事實。但殺父之人卻是不二法門的靈使,絕無向其尋仇的可能!甚至連近在咫尺的晏聰,他也無法尋仇泄恨。
他咬咬牙,道:“我父親葬于何處?”
問此話時,他并未正視晏聰。
晏聰并未動怒,而是平靜地道:“由此向西北方向前行十里左右,有一座廢棄的山神廟,便可在此山神廟后的空地上尋到?!?/p>
對于此事,戰(zhàn)傳說并不知曉,想必蒼封神下葬時他已暈死過去。當時晏聰受傷亦極重,多半是不二法門的黑衣武士所為。
蒼黍冷哼一聲,轉(zhuǎn)向景睢道:“師叔公,我離開九歌城已多日,需得盡早返回,容我先行一步,拜祭過先父后便回九歌城!”
景睢輕嘆一聲,道:“人死萬事休,你父有負天下,卻終對你有養(yǎng)育之恩——你去吧。”
蒼黍深施一禮后,翻身上馬,疾馳離去。
景睢心中無限蒼涼,喟嘆一聲,竟棄坐騎不用,孤身離去。腳步踉蹌,空蕩蕩的袖管在風中拂舞,倍覺滄桑。
無人約束的兩匹馬在不安地踏著蹄子,發(fā)出雜亂無章的聲音。
尹歡一直未出一言,此時清咳一聲,打破沉默,對晏聰?shù)溃骸瓣绦值?,陳兄弟,你們的傷都沒有痊愈,請隨我返回隱鳳谷吧。”
晏聰?shù)溃骸岸嘀x尹谷主,只是我?guī)煾冈缫逊愿?,一旦查明殺我姐姐的真兇,?fù)仇之后,便需立即去見他。師命不可違,請尹谷主見諒?!?/p>
尹歡略一轉(zhuǎn)念,道:“既然如此,我亦不多加挽留了?!闭f到這兒,他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向晏聰走去,邊走邊道,“隱鳳谷的醫(yī)術(shù)在樂土也薄有名聲,此藥請晏兄弟隨身攜帶,內(nèi)服外敷皆可,對傷處頗有益處。”
晏聰將瓷瓶接過,道:“尹谷主盛恩,晏聰必銘記于心!”
尹歡哈哈一笑,道:“尹某相信陳兄弟與晏兄弟日后必是非凡人物,能結(jié)識二位,實是尹某之幸,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
晏聰向戰(zhàn)傳說、尹歡揖手作別,亦徑自離去了。
待到晏聰?shù)纳硇瓮耆е?,尹歡在晉連身側(cè)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喚了一聲:“可憐,可憐……”隨后便返回石橋上。
戰(zhàn)傳說忍不住道:“尹谷主所謂的‘可憐’是指什么?”
尹歡一笑,道:“生時是糊涂人,死后是糊涂鬼,豈不可憐?”他伸手把住戰(zhàn)傳說之臂,接道,“此事已了,不必再多加理會,陳兄弟只管好好養(yǎng)傷。”
戰(zhàn)傳說聞得尹歡身上有陣陣香風,后背頓時冷汗涔涔,陣陣發(fā)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