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換上獵裝，背起一張硬弓，這時，一身獵裝的皇太極走了進來，跪拜道：“兒臣拜見父汗?！?/p>
“起來，隨朕走吧！”
皇太極便起身跟著努爾哈赤走了出去。
皇太極得知只他一人陪同父親行獵，心中明白這是父親的特意安排，父汗要讓人知道他在眾兄弟中地位特殊。父親法定的繼承人、他的大哥褚英在幽禁中突然暴斃后，朝中議論著誰能繼承大統(tǒng)成為接班人，努爾哈赤只說了一句：祖宗遺下的規(guī)矩不是立長，而是立賢！他心里就清楚了，父汗已經(jīng)屬意于他。
皇太極從小就被譽為神童，當父兄們忙于征戰(zhàn)時，七歲的皇太極就開始主持家政，他不但能把家里的日常事務(wù)、錢財收支管理得井井有條，父親的指示也能干得出色。他還酷愛讀書，有著超凡、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在努爾哈赤眾多的兒子中，唯獨他是文武雙全，通曉漢語。他十五歲時就隨父親出征，出生入死，屢建奇功。但他沒有因為父親的鐘愛和刻意栽培就喜形于色，深知通往繼承人的道路是漫長而坎坷的，有時還會是血腥的，不能有半點閃失，絲毫大意不得，只有出色而有分寸的表現(xiàn)，方能到達成功的彼岸。
努爾哈赤的這次行獵收獲頗豐，不但獵取了幾頭野豬，還親手射殺了一頭猛虎，當晚，他在獵場旁的行宮內(nèi)駐駕。大概累了，努爾哈赤在行宮內(nèi)一直待到翌日下午，方才帶著眾人離去。途中，那種懷舊的感情讓他選擇了一條穿越森林的小路。前年隆冬，他親率大軍，正是穿越這條小路，包抄了明軍，一舉拿下了沈陽和遼陽，遼東的形勢由此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在戰(zhàn)略上他掌握了主動，而明軍則變得被動。
“前面怎么建了個院子？”
努爾哈赤剛走出森林就勒馬停住，看著前方，問著身旁的皇太極。他非常熟悉這一帶地形，清楚記得，前年那兒還是長著幾棵槐樹的亂石溝和淺草坡。
“這一帶，父汗不是封給了七阿哥嗎？前年春天，有人在這兒打井，打出一口溫泉，七阿哥就在這兒修了個院子，空閑時來這兒泡泡溫泉?！?/p>
皇太極一說，努爾哈赤方才想起，這是他封給阿巴泰的封地，他的幾個兒子都有封地，但是誰拿了哪塊地，是由下面操辦。他只是覺得大體公平就照準批復(fù)，這事批過即忘，因為他要記的大事要事太多，這種小事存不住心里。
“走，咱們?nèi)タ纯?。”努爾哈赤也喜歡泡溫泉，為此，他特為在城郊長清的湯泉蓋了一處行宮。每次戰(zhàn)事結(jié)束，稍事休整時，他都會帶著幾個愛妃去那兒休整調(diào)理，很多戰(zhàn)略決策都是泡在溫泉里思考后決定的。他沒料到，這種嗜好會傳給粗線條的阿巴泰?，F(xiàn)在他很想看看，這個不肯讀書、頭腦簡單、牢騷滿腹、老是嚷嚷著錢不夠花的兒子能把這有著溫泉的院子建成個什么模樣。
努爾哈赤走近院門，這門不大，都是用沒有上漆的原木和木板制成，樸實無華。不高的籬墻也是用柴木編成，上面還攀著疏疏落落的常青藤。讓他意外的是，板門上沒裝用來叫門的虎頭門環(huán)，照理說這是侯王之家的身份，即便是郊野別墅也該備有。這兒只有一根繞出門框、垂在門前、下端拴著一個銅墜子的繩子。顯然，院里裝有門鈴，如要進門只需扯響門鈴。
努爾哈赤伸手拿起垂在繩端的墜子，仔細地看著。墜子是個用白銅雕出的小綿羊，相當精致。郊野柴門，不用門環(huán)，而用門鈴，這種只有漢人才有的詩情雅趣阿巴泰是沒有的，看來，這兒真正的主人不是阿巴泰，但不是他又會是誰呢？努爾哈赤想不出。叫門的事，是貼身侍衛(wèi)庫哈圖的事，但他沒有吩咐，庫哈圖是不會動的。等著吩咐的庫哈圖沒能想到，今天大汗的心情會這樣好，居然忘了自己是至尊至上的后金大汗，親自扯起門鈴。
“誰呀？”隨著清越的鈴聲，一個女孩的聲音從院里傳來，門被打開，一個面目清秀，十六七歲的女孩出現(xiàn)在努爾哈赤的面前。
女孩沒見過努爾哈赤，但是，那種非同凡響的帝王之氣，讓她一時怔在那兒，睜大眼睛呆呆看著。
“這兒是阿巴泰的莊院？”努爾哈赤和藹地問。
“是的?！迸⒑鋈豢匆娏伺瑺柟嗌砗蟮幕侍珮O，高興地叫道：“四貝勒！”
“大汗是經(jīng)過這兒，進來看看?！被侍珮O道。
皇太極和阿巴泰的關(guān)系極好，阿巴泰找他喝酒，他從不回絕，他沒有因為受到父汗寵愛而冷落這個不討人喜歡的七哥，在所有的兄弟中，只有皇太極能耐心地傾聽阿巴泰的牢騷。他清楚地知道，父親不喜歡七哥，但是更不喜歡大家冷落他的七哥。父親非常注意他的兒子能否相互關(guān)愛，明白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道理，這也是努爾哈赤鐘愛他的原因之一。
女孩一聽來者是當今大汗，更是不知所措，此時一旁的庫哈圖喝了起來：“還不跪下，拜見大汗！”
“奴婢給大汗請安?！迸⒓泵蛳聲r，努爾哈赤卻對庫哈圖道：“你別把她嚇著了?！?/p>
“她是七阿哥的二格格赫梅藍的侍女明月?！被侍珮O介紹著。
努爾哈赤見明月還跪伏在地，便道：“你起來吧！”
明月起身后，把努爾哈赤、皇太極和幾個貼身侍衛(wèi)讓了進來，其他隨從則依然等在門外。努爾哈赤只在前院走了幾步，就停下看著。他沒想到簡樸的院子細看過后才能感覺到設(shè)計者的匠心獨具。這兒，充分利用了原先幾棵蒼勁的老槐樹和有著草坡的地勢，在濃濃的綠蔭下蓋了幾間簡樸的青磚瓦屋，給人一種天然成趣的韻味。他看了好一會后才問一旁站著的明月：“阿巴泰呢？”
“回大汗的話，我家老爺不在這兒，在城里的家中?！?/p>
“誰在這兒？”
“二格格?！?/p>
努爾哈赤忽然發(fā)現(xiàn)，身著漢裝的明月與這兒的環(huán)境十分諧調(diào)，便問：“你是漢人？”
“奴才不是，奴才是錫伯人?！?/p>
“你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二格格?！泵髟潞軝C靈，她感覺到了這位大汗注意到她的服裝，她知道侯王家中規(guī)定，侍候主子的奴才須穿統(tǒng)一的制服，沒經(jīng)主子的準許，不能亂穿衣服，因此不安地道：“二格格說，洗完澡穿漢服舒服?！?/p>
努爾哈赤笑了，對皇太極道：“她說得對，洗完澡后倒是穿寬大的漢服舒服，是一種享受，但騎馬打仗，馳騁疆場，還是著胡服為好?！?/p>
“父汗說得是。”
“最早悟出這個道理的是誰？”努爾哈赤話頭一轉(zhuǎn)問。
“戰(zhàn)國時的趙武靈王?！被侍珮O馬上答道。中國的歷史難不倒他，他早就熟讀了漢家經(jīng)史。
“大汗，請大廳里坐，奴才去召二格格。”明月小心地道。
“她在哪兒？”
“在后院溫泉池子邊上的廊亭里看書呢。”
這一回答更使努爾哈赤感到意外，于是道：“不用了，我過去看看。”
努爾哈赤說著，便讓明月帶路，沿著一條小徑朝庭院深處走去，皇太極與庫哈圖也尾隨在后。這條小徑是用附近河灘的卵石鋪就的，努爾哈赤來時經(jīng)過那條滿是卵石的干涸河灘。看得出，小徑是為了避開幾塊大小不一的山石，形成了通幽的曲折。兩旁的花草也非刻意栽培，都是原先就有的山花野草。眼下盛開的是成片相連、金黃色的車前菊，滿盈著秋天的野趣。
“皇太極，明月是錫伯人，你說這錫伯人來自何方，以前漢人怎么稱呼他們？”閑庭信步的努爾哈赤又想起來問。
“錫伯人來之大興安嶺，以前漢人稱他們?yōu)轷r卑?！被侍珮O應(yīng)聲而答。
“鮮卑人在中原建過哪幾個皇朝？”
“北魏、北齊和北周?！?/p>
“被尊為天可汗的唐朝皇帝李世民和鮮卑人有什么關(guān)系？”
“他的祖母和母親都是鮮卑人?！?/p>
努爾哈赤掉頭贊賞地看了一眼皇太極?；侍珮O感受到父汗的目光里對他充滿了期望，希望他能像李世民那樣，被天下推舉為萬尊的天可汗。此時，皇太極感到渾身上下熱血沸騰。
這是一座由石條砌成、爬滿紫藤的廊亭。亭內(nèi)廊道里有一張小石桌和幾張石凳，廊亭的盡頭有座石屋，溫泉就在那座屋里。赫梅藍剛從溫泉里出來，散著長長的絲光水滑的秀發(fā)，倚坐在石凳上凝神看書。因為亭內(nèi)鋪著的是青石板，光潔得一塵不染，所以出浴后，她只穿了一件寬松的漢裝，鞋也沒穿就光著腳走了出來，她覺得這一塵不染的地面上，只配她那雙潔白如玉、玲瓏秀巧的雙腳踩在上面。每次出浴，只要天還暖著，她想坐在這兒看書時，總是這樣。
“二格格，大汗來了?！?/p>
赫梅藍被驚動地抬眼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祖父努爾哈赤。這讓她太意外了，然而，她只是怔了怔，馬上回過神來，起身跪下：“孫女赫梅藍拜見汗瑪法……”
滿語稱父親為阿瑪，祖父為瑪法。她見過祖父，那是每年的春節(jié)，都要和同輩的兄弟姐妹一起給祖父拜年。
“平身吧！”
努爾哈赤有四十多個孫子孫女，赫梅藍的排行不高，而且又是個女孩，見面時總排在后面，從沒注意過她。今天還是首次這樣近距離、單獨地面對這位款款而起、亭亭玉立的孫女兒，剛剛發(fā)現(xiàn)這位孫女兒是這樣清純美麗。當他看見赫梅藍那長長的秀發(fā)帶點淺淺的褐色，眼睛是黑里透藍，肌膚白皙細膩，便問起皇太極道：“她的額娘也是博爾濟吉特家族的人吧？”
“是的，她的額娘是布木布泰的遠房姐姐?！被侍珮O答道。
博爾濟吉特家族是科爾沁草原的蒙古部落，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蒙古人都是黑眼睛，而這個部落的人卻多是藍眼睛，博爾濟吉特在蒙語中就是藍眼睛的意思?；侍珮O有四個福晉，也就是四個大小老婆，其中兩個是博爾濟吉特蒙古人。
赫梅藍見祖父注意到她赤著腳，羞澀地解釋道：“孫兒剛洗完澡，不知汗瑪法到來，所以才這樣隨便……”
努爾哈赤和藹地笑道：“你這個瑪法是個不速之客，這不能怪你?！?/p>
這時，明月已經(jīng)把鞋拿來了，但因匆忙，拿來的是馬蹄底的旗鞋，可她穿的是漢裝啊！赫梅藍接過鞋，感到漢裝配旗鞋，有些尷尬。努爾哈赤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孫女在瑪法面前撒點野，沒事，你不怕著涼，愿意光腳就光著吧！”
努爾哈赤在兒子面前一直是嚴肅的，不茍言笑，管教甚緊，覺得如不嚴加管教，兒子們就不能成材，擔當大任。然而，對孫兒們就和藹多了，他也是人，也有那種隔代親的人之常情。此時，赫梅藍感受到了祖父和孫女的那種親情，討人喜歡地一笑，把鞋還到明月手中后，又道：“瑪法請坐?！?/p>
努爾哈赤沒坐，而是朝四周看著，問：“你阿瑪建這個園子，請了誰當設(shè)計師？”
“阿瑪誰也沒請，只是讓我出些點子，我就本著怎樣省錢，幫阿瑪把院子建了起來?！?/p>
赫梅藍的回答讓努爾哈赤十分吃驚，她沒想到孫女會有這種崇尚自然的靈性和藝術(shù)眼光，把這兒建成一個天然成趣的庭院。他通曉漢文化，能夠背誦不少唐詩宋詞，走進這個庭院時，他就感到這兒的一景一物，都能找到唐詩宋詞的影子。
“你阿瑪找你出點子是找對了人。”努爾哈赤贊賞著，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伸手拿起那本被赫梅藍放在桌上的書一看，更是大為驚訝：“你看的是漢文版？”
赫梅藍微微一笑。為了實現(xiàn)入主中原的雄心，努爾哈赤命人用蒙古文的字母創(chuàng)立了滿文，又讓人把《三國演義》翻譯成滿文，作為軍事教科書發(fā)給兒子與部下，要他們仔細研讀。同時，他還鼓勵幾個兒子努力學習漢語，能夠通讀漢文版的《三國演義》，更為深刻地理解這本書的精髓。然而，除了聰明過人的皇太極外，其他的兒子都沒學好，這也是他喜歡皇太極的重要原因。努爾哈赤是個心細如發(fā)的人，他發(fā)現(xiàn)書已經(jīng)翻舊了,便問：“此書你看了不止一遍了吧？”
“孫兒看了三遍?！?/p>
“那你就說說看，你最喜歡三國里的哪個人物？”
“趙云。”赫梅藍毫不遲疑地答道。
“為什么？”
“因為趙云不但有勇有謀，而且識大體、顧大局，他和劉備的關(guān)系，比黃忠親近得多，能力也不在黃忠之下，但他被安排擔任黃忠的副手時卻毫無怨言，能夠服從指揮，聽從命令。當劉備拿下西川，要把成都的房產(chǎn)田地分給有功之臣，是他勸阻了劉備沒有分封，贏得了民心。他與關(guān)羽也親如兄弟，但關(guān)羽被殺，劉備要起兵報仇時，連諸葛亮都沒多說什么，但他站出來勸阻劉備，要從大局出發(fā)，可惜劉備沒能聽從他的意見，以至夷陵一戰(zhàn)，被陸遜火燒連營，致使蜀漢的國力大損?！?/p>
努爾哈赤點了點頭，表示贊賞后，又問：“曹操和劉備兩個人，你喜歡誰？”
“曹操?！?/p>
“為什么？”這一回答努爾哈赤沒有想到，原本想，她會像常人那樣喜歡愛哭的劉備呢！
“劉備雖然也有他的聰明，但是，他的聰明與曹操相比差之甚遠了。曹操有著劉備所沒有的深謀遠慮。他是靠著自己的本事，以弱勝強，抓住天時，挾天子以令諸侯，成為一代霸主?！?/p>
赫梅藍這種見地獨特的回答，讓努爾哈赤感到高興，努爾哈赤也是喜歡曹操的。有著雄才大略的人，多半喜歡曹操。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就會有如此深刻、不同凡響的見解，實為罕見。驚異過后，努爾哈赤在心中問起自己，為何他家那個老七，就是打牌賭博也是輸多贏少，難道他把聰明都留給了這個女兒？想到這兒不免惋惜地長嘆道：“你要是個男孩子該有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