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著,我覺得沒啥不舒服的?!焙彰匪{婉拒道。
“那我建議您去湯苑靜養(yǎng)幾天?!?/p>
赫梅藍回以一笑,但她沒說去與不去,只是道:“謝謝指揮使的關心?!?/p>
“我讓人送你?”
“用不著,我想去就會自己去?!?/p>
“下午我要召集都護府的主要頭目開個會,做些布置,內(nèi)容是如何在關內(nèi)重建我們的諜報網(wǎng),小主子也參加嗎?”李永芳問。
“不行,我來這兒前,我八叔特為關照,除了替你保管機要文件,不準干涉指揮使的工作,要保證指揮使有職有權?!?/p>
“四貝勒英明!但我覺得您是個有主見的小主子,您也聽聽,沒準能給我出些好主意?!?/p>
“謝謝您的抬舉,我比你了解我自己,我聽了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在這方面你是天生的細作,無人能及。”
李永芳清楚,這倒也是赫梅藍的真心話,只是這話從她口中出來,總覺得有些變味,李永芳也明白這恐怕是自己的心態(tài)所致,于是也帶點嘲弄地回了一句:“小主子謙虛了?!?/p>
赫梅藍笑了:“這是實話,不是謙虛?!?/p>
下午的會議按時召開,在這之前,李永芳特意把皇太極的手書條幅從機密室拿到議事廳里掛著。他坐在正中主持著會議,武長春、魯應龍、吳子俞、馬子騰與幾個頭目分坐在兩旁,他掃了一眼眾頭目后道:“今天我要對諸位說的是,四貝勒對我們的機密署極為重視,現(xiàn)在把每年的撥款從十萬兩銀子增加到二十萬,真可謂是不惜血本,要我們盡快重新在北京和山海關建立諜報網(wǎng),及時了解到南朝當局的軍政動態(tài)……”
說到此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眾人的目光投向門口,便停了下來,移目一看,馬上站起:“小主子……”
武長春及眾人也跟著站起。
出現(xiàn)在門口的赫梅藍對李永芳道:“老爺,現(xiàn)在我要去湯苑了,這幾天就只能委屈您自個兒照顧照自己了?!?/p>
“小主子盡管放心去就是了。”
赫梅藍又對眾人掃了一眼,打著招呼:“對不起,打攪大家了?!?/p>
眾人齊聲道:“不敢?!?/p>
赫梅藍離去后,李永芳示意眾人重新坐下,繼續(xù)道:“眼下,我們只是從來遼東走私的買賣人那兒打探到,南朝當政的閹黨與東林黨明爭暗斗,亂象叢生,可是最近突然有一支數(shù)萬人馬的敵軍在寧遠一帶聚集,雖說他們意圖不明,但四貝勒認為,這總不是一件好事,要我們馬上派人前往北京,探個明白,你們看,哪位愿意擔當此任?”
一陣沉默。李永芳把目光投向武長春。
武不春雖然不語,心里卻明白,見李永芳一直盯著他看,知道躲不過了,方才站起:“在下愿意擔當此任?!?/p>
李永芳馬上道:“好!你在山海關有朋友,北京也有熟人,現(xiàn)在是有了銀子沒有辦不成事的年頭。這次,我批你三千兩銀子的用度經(jīng)費,不夠的話,你就派人來告訴我,我會隨時設法給你送去?!?/p>
“謝指揮使。”
“那你準備何時動身?”
“明天?!?/p>
李永芳一聽,又叫道:“馬子騰!”
馬子騰應聲站起:“末將在?!?/p>
“你帶幾個人化裝成驢販子,兩天后前往山海關,在那一帶潛伏,隨時準備接應武長春。”
馬子騰洪亮地答道:“遵命!”
通往湯泉山莊的路上,烏云遮滿天空,陰沉沉的。一輛馬車行駛在滿是落葉、極為荒涼的路上。車上坐著的是赫梅藍與明月。想著心事的赫梅藍,忽然聽到外面起風的聲響,便揭開窗簾朝外看著,當她發(fā)現(xiàn)空中飄灑起潔白的雪花兒,臉上顯出了不安的神情:“天下雪了……”
明月卻笑了:“咱們馬上就要到了,下雪泡溫泉是最舒服的,雪下得越大越好。”
赫梅藍可沒有高興,而是閉上了眼睛,默默地思索著。
明月終于發(fā)現(xiàn)赫梅藍的神情有些異常,不解地朝她看著:“二格格,今兒您怎么有些心神不寧?”
赫梅藍睜開眼睛,欲言又止地看著明月,明月似乎明白地長嘆一聲……
此時,開完會的李永芳在機密室里坐著,端著那把紫砂壺喝茶。他一思索就要端壺喝茶,好像這壺能夠給他帶來靈感似的。直到被奉命而來的馬子騰的腳步聲驚動,方才抬眼朝門口看去。推門而進的馬子騰隨手把門關上,走到李永芳面前:“指揮使,還有何事?”剛才,馬子騰正在家中做出發(fā)的準備。
李永芳見馬子騰的身上沾著雪花:“外面下雪了?”
“正下著,還挺大呢。”
李永芳朝他看了一會,才道:“子騰,你是我最信得過的人,有件事除了你,我對誰也不會說?!?/p>
馬子騰不解地朝他看著……
赫梅藍來到湯苑,當晚就下到浴室的溫泉里,青靄般的水汽貼浮在水面上,汩汩的流水聲中,她那修長姣好、潔白如玉的身影在清澈的水里微微晃動。她的神情表明在企盼著什么……然而她在水中待了許久,終于失望著地長嘆一聲,起身出浴,披上擱在池邊的浴巾,離開浴室。
赫梅藍沿著回廊朝著寢室走去,發(fā)現(xiàn)外面的雪下得更大,除了白茫茫的鵝毛大雪,什么也看不清,她好像有生以來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大雪,情不自禁地止步,望著亂飛的雪花,像似誠心要體會那種孤寒空寂的意境,好一會后,才移動腳步。她來到寢室的門口,里面?zhèn)鞒銮辶恋氖c的鐘聲——這是室內(nèi)那臺西洋座鐘發(fā)出的鐘聲。赫梅藍進去后隨手把門關上,但她沒有給門上閂,明月早在室內(nèi)備好了炭爐,暖融融的。燈光柔和的室內(nèi),布置得相當明潔,家具也很簡單,貴重的物品就是那臺西洋座鐘,這是努爾哈赤因為戰(zhàn)功而賞賜給阿巴泰的,而阿巴泰見赫梅藍喜歡,就送給了她。當時一臺西洋座鐘在關內(nèi)要賣到幾百兩銀子,而且很難買到,關外就更為稀罕,即便王侯之家也不多見,可見阿巴泰對她有多么鐘愛。但赫梅藍沒有把它作為嫁妝帶走。她很注意和父親的幾個福晉與嫂子搞好關系,生怕引起她們嫉妒,這種大氣在女人中是相當少見的,更主要的是她覺得這樣漂亮的西洋座鐘最適合放在這天然秀美的山莊里。
赫梅藍走到靠墻的衣架前,鐘聲剛好收住,她便把外衣脫了,掛上衣架。就在此刻,面前的墻面上突然升起一道高大的身影。這是從背后投來的身影,她只是一怔,沒有動彈,臉上出現(xiàn)的也不是驚慌,而是那種企盼變?yōu)楝F(xiàn)實,反倒不知所措的神情,怔看著墻面上那熟悉的身影。接著一雙男人的胳膊從她身后伸來,堅定果斷,緊緊地將她攔腰抱住——赫梅藍依然沒動,但她呼吸變得急促,豐滿的胸脯也劇烈地起伏著,她清楚地知道,緊抱著她的不是別人,而是盼等已久的武長春。沒錯,這正是武長春,他的神情是絕對自信,認準了被他抱住的赫梅藍會順從。
武長春是早上離開東京的,只帶著兩個親信——周小旺、陶成杰與一個隨從。他們?nèi)即虬绯膳軉螏妥鲑I賣的模樣,除了武長春騎馬,其他三個騎的是驢和騾子,隨行物品中最重要的是由武長春調(diào)教的三只信鴿,這被他巧妙隱藏著。傍晚因為雪大,在周小旺的建議下,他們歇息在路旁柳莊柳麻子的家中,柳麻子是周小旺認識的一個有錢的莊主。他們被安頓在兩間燒起火炕的屋內(nèi),武長春與周小旺同住一間。
周小旺早就察覺武長春近來心神不寧,對他出發(fā)時堅持騎馬也覺得有些反常,這不符細作行動的準則,因為跑單幫、做買賣的很少騎馬。馬的長處在于快,而在長途行進中,負重與耐力上不及驢和騾子,且還費料,所以跑單幫的買賣人極少騎馬。同時,他也從小海棠那里得知小主子去了娘家的山莊,他便猜測,這位姑爺肯定是被小主子迷上了,很可能在途中有所行動。然而,武長春是姑爺,也是上司,他又不能點破,便以很久沒走遠路,又喝了點二鍋頭想要早些入睡為由,沒等夜深就上了炕,閉上眼睛故意打起呼嚕。
這兒離阿巴泰的湯苑不算遠,騎馬用不了兩個時辰,這也是他提議在這兒歇息的原因。果然,沒多一會,武長春便把油燈吹滅,悄然離去,周小旺跟著坐起笑了,心想,這位姑爺肯定去那小女人那兒偷腥了。
其實,聰明過人的武長春早就明白,這是周小旺對他放水,給他創(chuàng)造機會。從赫梅藍進入都護府后,這個小女人的身影就進入他的夢中。周小旺告訴他,這個小女人當天晚上沒與李永芳圓房,他最初有些不信,可他很快發(fā)現(xiàn),他們的確分居,保持著一種不像夫妻、十分反常的客氣,那種趁虛而入的念頭便產(chǎn)生了。到今天,他與赫梅藍認識才十多天,在這十多天內(nèi),他與赫梅藍也只偶然見過幾次,但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赫梅藍總以那種禮貌的微笑來掩飾那種見到別人所沒有的羞澀,于是,武長春從中推定:這說明我想著她,她也在想著我。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那個禿頂?shù)睦险扇烁杏X出這小女人對他有著好感,暗中注意起他,致使他不敢貿(mào)然行動,但他沒有料到,這個禿了頂?shù)睦霞一铮瑢λ€是不放心,居然把他攆出東京。
本來,李永芳準備辦一個培訓細作的學堂,由武長春擔當教官,這就讓他積怨爆發(fā),他的怨恨緣于他的婚姻。原本,武長春的父親武道南與李永芳有著袍澤之誼,曾是戰(zhàn)場上的生死兄弟,他的母親與李永芳的老婆同時懷上孩子,于是李永芳便與武道南指腹為婚,如果雙方生的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兩家就結為親家。后來李永芳生了一個女兒,也就是李秀琴,而武道南生了一對雙胞胎,武長春比哥哥武明春晚出生了一個時辰,成了老二。按照次序,本該由他哥哥武明春與李秀琴結婚,他曾為此感到幸運,因為他從小就對女孩兒的相貌相當敏感,李秀琴在相貌上繼承了父母的不足,相當糟糕不說,而且脾氣很壞,毫無女孩該有的那種溫柔。他曾想,如果是他早出生一個時辰,成了老大,娶了這個老婆,那將是終生的遺憾。
然而他沒料到,十四歲那年,哥哥突發(fā)高燒,把耳朵燒壞了,以至失聰,聽力極差,后來又因失聰躲閃不及,被身后一輛飛馳而來的馬車撞翻,成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癱子。李永芳當然不肯把女兒嫁給一個癱子,便向武家提出要武長春頂替,與他女兒成婚。更為不幸的是武長春的父親剛巧過世,母親又身患重病,此時他已經(jīng)補缺吃餉,成為李永芳的部下,如他不肯,必然要開罪已經(jīng)升任游擊的李永芳。且不說李永芳是否會給他小鞋穿,單靠他那點兒軍餉,根本無法贍養(yǎng)母親與廢了的大哥,他也只能被迫頂替,娶了這從小討厭、被他稱作母夜叉的李秀琴。
雖說,他成為李家的女婿后,李永芳待他不錯,那個母夜叉對誰都像一頭母老虎,唯獨對他像只小貓,百依百順。但他內(nèi)心的陰影與痛苦從沒散去,一直認為這是自私的李永芳在乘人之危,毀了他的幸福。因此,那種深藏的仇恨一直緊鎖心間,這次李永芳把他趕出東京是一根導火索,引爆了埋藏已久的仇恨。他與周小旺不謀而合,都認為能夠勾引上李永芳的女人,就是一種報復。何況,這是有生以來心中喜歡的漂亮女人,能與如此美人有一夕之歡,此生也就不算虛度。現(xiàn)在他自己也覺得奇怪,這種色膽包天的沖動,竟會出自自己那種冷靜型的頭腦中。
然而,當他行進在暴風雪中,凜冽的風雪讓他恢復了往常的冷靜。先前,他認為赫梅藍在開會時,突然進來當眾說她要去娘家的湯苑山莊,多半是對他的暗示,但他現(xiàn)在懷疑或許這是自作多情。赫梅藍對他有好感是肯定的,然而,兩人畢竟相識不久,而赫梅藍又深受漢家文化的熏陶,是否有偷情的膽量,他沒把握。如果這是暗示,那在李永芳面前暗示,是一種極為聰明、出其不意、逆向思維的高招。這種公開反倒可以麻痹思維正常的李永芳——哪有想要偷情的女人敢在自家丈夫的面前公開暗示對方?但他又懷疑地問起身己,難道這小女人真有這種聰明?想到這里,他變得猶豫,漸漸放慢了馬兒。
就在他遲疑不決的關鍵時刻,平時那種諜報式的邏輯訓練起了作用,他忽地想起,大前天有人贈送李永芳一條藏獒,用來看護都護府的院子,可赫梅藍見過后說,這條藏獒不是純種,她父親養(yǎng)在湯苑的一頭藏獒,是個喇嘛從青海帶來的,那才是真正的純種金毛藏獒。那只藏獒異常兇猛,曾經(jīng)咬死過一頭夜闖山莊、個頭不小的熊瞎子。還說,在喇嘛廟里只要養(yǎng)一頭純種的藏獒,盜賊就絕對不敢進廟盜竊。當時,他也在一旁聽著,如今靈感突發(fā)的思路是,這個小女人真是有意暗示他前來幽會,肯定會把藏獒關住,要是還像往常那樣到了夜晚,就在莊院放出藏獒,那就證實他是自作多情。想到這兒,他又催馬前行,現(xiàn)在他急切地想知道,那條藏獒是否關著,這關系到此行的成敗。
這場雪下得也實在是大,天地早就變成了銀白色的世界,他是憑道路兩旁的林木認出路來,艱難地朝前行進,速度遠比平時要慢。當他終于看見被雪模糊的湯苑山莊,猛然發(fā)現(xiàn),他離山莊已經(jīng)很近。他立即翻身下馬,牽著馬,在深深的雪地里行進了一段路后,出現(xiàn)在莊院一側(cè)一箭之遠的小樹林旁。他是第一次來這兒,但他早就留了心眼,打聽到山莊四周的特點。當他仔細觀察了一番四周的地形地貌,與打聽的完全一致,方才把馬拴在林內(nèi),來到籬墻的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