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過后,周何夕負責(zé)收拾桌子洗碗,陸嘉陽在一旁埋頭抄檢討。等她清理完廚房出來的時候,陸嘉陽還在忙。
“我先回家了,再晚就沒公交了?!?/p>
“我送你?!?/p>
周何夕已經(jīng)提上包走到門口了。她一邊換鞋一邊說:“你寫你的吧,我到家了給你發(fā)消息?!?/p>
“那你路上小心點?!标懠侮栆娝掷镞€提著個塑料袋,“拿著什么東西?”
周何夕解釋說:“我來的時候看見這附近有不少流浪貓,挺可憐的,就把剩飯剩菜打包給它們當(dāng)宵夜了。”
“大晚上的,小心別被貓撓了?!?/p>
周何夕笑:“放心啦,我又不是第一回喂貓了?!?/p>
周何夕很喜歡貓。
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有一回陸嘉陽去接她,遠遠地看見她蹲在家門口的路邊喂貓。她穿了件簡單的灰白色毛衣,一條牛仔褲和帆布鞋,陽光下她骨子里的清冷和孤獨都被曬暖了,整個人清新干凈得像一朵初綻的蒲公英。
五六只貓環(huán)繞在她身邊。有膽大的,躥到她肩膀上。仿佛只要她肯養(yǎng)它,它就愿意把她收為鏟屎官。
周何夕溫柔地摸了摸它的頭。
孤獨的貓和孤獨的人之間,在這一刻產(chǎn)生了奇異的和諧。誰上前,都是打擾。
過了好一會,周何夕才注意到了安靜站在對面的陸嘉陽。她揚起笑臉,沖他招手。
陸嘉陽忽然覺得感動。
這樣的周何夕,是外人不曾見過的。
他邁步朝她走過去。但他沒告訴她,那一刻他有多么慶幸自己能走進她的生命里。
陸嘉陽從回憶里抽身,眼前人和記憶中的人重疊,何其幸運。
周何夕不知道他已經(jīng)從回憶里走了一圈,撿出初冬的陽光給為自己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色。
她擺擺手說:“我走啦,你忙完了早點休息,別熬夜?!?/p>
“嗯。”
周何夕隨手帶上門,陸嘉陽的視線被隔斷。他放下筆,從褲兜里掏出一個藍色的戒指盒,緩緩打開。
燈光下,盒子里那枚心形鉆戒泛著銀色的光澤。
周何夕剛到家門口,埋頭從包里翻鑰匙的時候,手機響了。她一見來電號碼,心頓時沉了下去。
“你好,我是周何夕?!?/p>
“周小姐,我是王芝秋女士的看護小何?!睂Ψ降恼Z氣很急。
“我知道,有什么事嗎?”
“您最好現(xiàn)在過來一趟,王女士她情緒很不穩(wěn)定?!?/p>
周何夕捏著手機,轉(zhuǎn)身飛快地往樓下沖,期間險些一腳踩空。她抓住樓梯扶手勉強站穩(wěn),出了一身虛汗。
“我馬上到。”
蓮山寺精神病院建在遠離市區(qū)喧鬧的一座小山上。山里有座年代久遠的蓮花寺,過去香火鼎盛,現(xiàn)在早已敗落,無人問津。
常人不來,這里反倒成了修建精神病院的好地方。
周何夕剛到醫(yī)院大門口,就看見等在門口的看護小何。
“周小姐!”她朝周何夕招手示意了一下,隨即領(lǐng)著她心急如焚地往里走,她一邊飛快地走路,一邊把病人的具體情況告訴周何夕,“王女士她不知道怎么了,今天一整天不吃不喝,誰靠近她就甩東西,發(fā)狂。就在這兒,您看!”
周何夕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住院樓一樓的一間病房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有醫(yī)生護士,更多的是其他看熱鬧的病人。
周何夕從人堆里擠進去。
“讓一下,讓一下。我是王芝秋的家屬。”
她擠到病房門口,第一眼看見的,是正對面那扇被砸出個窟窿的玻璃窗。窗戶旁邊有張病床,床邊坐著個女人。她面朝窗戶一動不動,只留給圍觀者一個佝僂纖瘦的后背和滿頭白發(fā)。
房間里還有一名醫(yī)生正嘗試著靠近她。
“王芝秋,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情不好,能跟我聊聊嗎?我們是朋友,你有什么事都可以……”
“啊?。。 辈〈采系呐送蝗话l(fā)了狂,轉(zhuǎn)過頭沖醫(yī)生撕心裂肺地尖叫著,恨不得喊破嗓子,掏出血淋淋的聲帶讓他們看看,她有多么絕望。
醫(yī)生為了安撫她的情緒,只能一路退到門口。他表情嚴(yán)肅起來地回頭吩咐護士:“準(zhǔn)備鎮(zhèn)定劑,強行注射。”
周何夕說:“醫(yī)生,我是王芝秋的家屬,讓我試試吧?!?/p>
醫(yī)生抬頭看了眼說話的人,和她異常平靜的聲音不同的是,她臉色蒼白,眼里蒙著一層悲哀的霧色。
看護小何在旁邊輕聲解釋:“王醫(yī)生,這位就是王芝秋的干女兒。”
王醫(yī)生目露擔(dān)憂,似乎在懷疑她一個干女兒是否有能力讓這個發(fā)狂的女人鎮(zhèn)定下來。但眼下也只能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了,他謹(jǐn)慎地點頭放行:“你去試試吧?!?/p>
但背過周何夕,王醫(yī)生依然用眼神吩咐護士去準(zhǔn)備鎮(zhèn)定劑。
周何夕緩慢地走向病床。
“您還認(rèn)得我嗎?”她輕聲說。
病床上的女人木訥地回頭看她,久久地看著,像在看一樣熟悉又陌生的奇怪東西。過了足有兩分鐘,王芝秋灰蒙蒙的眼里漸漸有了神采。
“啊……”她張開嘴,咿咿呀呀地叫著,卻吐不出一個清楚的字。周何夕看見她眼里滲出渾濁的淚水,心碎痛苦不已。
“您記得我嗎?”她又往前靠近了一步。
突然間,王芝秋的神色變得兇狠起來。她跳上床,像只干瘦的猴子,尖叫著撲向周何夕,一雙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她瘆人的怪叫聲變成了更加恐怖的尖叫。
“償命!償命!償命!!”
窒息的感覺讓周何夕一瞬間又跌回了今天凌晨那個恐怖的噩夢中,冰冷的水再度將她淹沒,她感覺肺部的空氣正在流逝。眼前和耳邊的哄鬧都逐漸變得遙遠起來。
靈魂和肉體剝離,站在一旁麻木地看著這場鬧劇。
她看著護士和醫(yī)生沖上來制服住狂躁的王芝秋,把她按在地上,拿針頭往她細得像麻桿一樣的手臂里扎……
終于,一滴滾燙的淚水燙醒了她,耳邊的吵鬧聲和眼前的場景漸漸有了真實感。
“周小姐,你沒事吧?”
小何想上來扶她,被周何夕不著痕跡地避開了。
“我沒事,請問洗手間在哪里?”
“出門左拐,走廊盡頭就是。”
周何夕拖著步子走進廁所。打開水龍頭,兩手接起冷水狠狠地搓著臉。
“償命!償命!”
王芝秋凄厲瘋狂的嘶吼聲猶在耳畔。
周何夕痛苦地閉上眼睛,疲憊不堪地往后退,一步,兩步,三步……直到腳后跟撞上冷硬的墻壁,退無可退。她貼著墻滑坐在地,曲起腿,縮成一團。
“償命!”
仲夏的夜里,周何夕感受到一股蝕骨的寒意。
她凍得瑟瑟發(fā)抖。
6月11號周六,小九的葬禮在殯儀館舉行。
諷刺的是,來參加的除了周何夕,其他都是陸嘉陽在公安局的同事。
一個小混混的葬禮,出席的卻都是警察。陸嘉陽唏噓不已。他用目光去尋找周何夕,看見她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小九的遺像。
她沒有落淚,臉上也沒什么表情,渾身卻透出一股濃烈的悲傷。
陸嘉陽走過去,輕輕地攬住她的肩膀。
“兇手一定會抓到的?!?/p>
過了很久,他才聽見周何夕輕輕地應(yīng)了聲:“嗯?!?/p>
小九的葬禮過后,周何夕變本加厲地忙起來。陸嘉陽手頭上的工作也多得脫不開身,有時候他們連著兩三天顧不上聯(lián)系。
午后的天,焦金流石,熱得恨不得把人烤化了。蟬躲在樹蔭里聒噪地叫著,升上車窗也堵不絕,和熱乎乎的陽光一同透進車?yán)飦怼?/p>
周何夕垂頭看腿上攤開的資料,比起旁邊汗流浹背開車的劉繼華,安靜得一身清爽。
手機鈴聲驟響,她被嚇了一跳,瞥了眼來電,眼睛先笑了。
“陸警官中午好啊?!?/p>
陸嘉陽午間趴在桌上小睡了一會兒,醒來脖子有點發(fā)僵。他起身往窗邊走,順便舒展一下筋骨。
“在干什么呢?”
“前兩天春天廣場那邊不是發(fā)生了起搶劫殺人事件嗎?我們剛剛得到那邊警方的消息,已經(jīng)掌握嫌疑人的蹤跡了。我現(xiàn)在趕過去和他們會合,希望今天運氣好,能跟拍到抓捕現(xiàn)場?!?/p>
出命案的事,陸嘉陽也聽說了。
6月17日晚上10點。獨身男子任番從原陽區(qū)和興路春天廣場附近的ATM機取了一萬塊錢,沒走出多遠,便遭遇搶劫。在搶劫過程中任番激烈反抗,被窮兇極惡的歹徒連刺三刀,其中一刀捅進了心臟,任番當(dāng)場身亡。安裝在廣場角落的一臺監(jiān)控拍下了歹徒行兇的全過程。
這案子簡單,又不屬于陸嘉陽的管轄范圍。如果不是周何夕去采訪報道這起案子,他不會特意打電話向原陽分局刑偵支隊的人了解情況。
“你自己注意安全,出現(xiàn)場的時候聽那邊的負責(zé)人安排?!?/p>
“嗯……”周何夕還想再說點什么,聽見陸嘉陽那邊有人提醒他開會。
“陸隊,開會了?!?/p>
“我知道了。”陸嘉陽應(yīng)了聲后,對周何夕說,“晚點聯(lián)系?!?/p>
“嗯,你去忙吧?!?/p>
周何夕放下手機,想起他們兩個同城同區(qū)的住著,反而一場戀愛談出了異地戀的感覺,忽然覺得心酸又莫名有點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