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梁木桐來到人工湖畔,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了。整個湖畔只有他一個人,可以隨意地散散步,盡情地舒展一下筋骨。一個人享受著這片風景,享受著這片水域,享受著這花花草草,還有這天空和安寧。他常常在這里一邊散步一邊給若蘭發(fā)短信,發(fā)完就在水邊來回踱步,等待若蘭的回信。兩個人有時也通電話,通電話之前一般是先發(fā)短信溝通,商定好了才撥打過去。
梁木桐在水邊徘徊著。他感覺自己總是形單影只,心底有種深深的孤獨感。他不想與那些無聊的人聊天,也不喜歡那些裝出來的熱鬧,甚至不喜歡與更多的人交往。
他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書,一個人即興地彈琴,一個人隨意地喝酒。
就在梁木桐無聊至極時,程有名打來電話。
“喂,木桐啊,周六上午你沒有什么安排吧?我這邊接了個演出,你得過來。”
“哪個周六?”梁木桐問。
“就是這個周六啊?!?/p>
“什么演出?”
“一個房產(chǎn)展覽會的開幕式,你來彈古琴?!背逃忻f道。
“今天已經(jīng)是周三了,還有兩天,能來得及準備嗎?”
“一天就足夠了。另外,還有幾個事需要一起定一下,你今天晚上沒事吧?”
“沒事?!绷耗就┱f。
“那就下班后……六點吧,我們在銀座旁邊的快餐廳見面再聊?!?/p>
“那好吧。”
梁木桐剛說完,程有名便匆匆掛了電話。其實,梁木桐彈琴并不需要準備,甚至不需要彩排。多少年來他沉浸在這個行業(yè)中,無論什么曲目,那都是信手拈來的事情,春夏秋冬四季的演出服也都自備了一身。他剛才對程有名說能否來得及準備,不過是對古琴獨奏這種節(jié)目在房展會上演出能否達到預(yù)期的效果表示懷疑。
畢竟古琴是個高雅的樂器,且本身的音量極小,只適合在較小的空間里,對較少的人來演奏。如果在很大的空間里演奏,對音響的要求則非常之高,演出前還要花很長時間來反復(fù)地調(diào)試。并且對觀眾也要求極高,需要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和欣賞能力,在那種亂哄哄的展會上彈奏古琴,梁木桐覺得那簡直是褻瀆了音樂。
以前梁木桐經(jīng)常攜琴演出,經(jīng)歷過許多場合,演出過很多次,但室外的演出效果都不甚理想。只有在那種非常安靜的室內(nèi),面向那些文化人或理論上講屬于文化人的觀眾表演,才能達到較好的效果。以至于每次演出前,梁木桐都會讓主持人提醒觀眾要保持安靜,不要交頭接耳,更不要走動。
但自從有了第一次商業(yè)演出經(jīng)歷,之后再出去表演也就沒那么難以接受了。只要有演出的活,無論給不給報酬,梁木桐都會欣然接受。不給報酬,就算推廣古琴文化了,畢竟自己喜歡古琴。如果給報酬的話,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既能掙錢又能干自己喜歡的事,也算是兩全其美。
所以程有名找他,他并沒有拒絕。程有名一直在劇團工作,大概十幾年前就是劇團的業(yè)務(wù)副團長兼樂隊隊長。這些年人們不再看戲,劇團已經(jīng)沒有了市場,幾乎沒有什么演出,工作人員只發(fā)50%的工資,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劇團簡直就像癱瘓了一般。
于是,拉二胡的便收幾個學(xué)生,當起了二胡老師;彈琵琶的改為彈吉他,每到夜幕降臨時去酒吧里獻唱;吹笙的吹起了長號,每天提著那長長的號箱子?xùn)|奔西跑地去那些開業(yè)慶典的地方趕場子;唱戲的演員們大都下到了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跟著那些嗩吶班、吹鼓手為那些婚喪嫁娶的人家演唱助興去了。
相比之下,程有名走的算是高端路線了,借助過去劇團的一些人脈,經(jīng)常能接到一些大型的演出。他現(xiàn)在就相當于演出經(jīng)紀人或者演出公司老板的角色。郁老師退休后,程有名又接任市民族管弦樂學(xué)會會長的職務(wù),更使他如魚得水。
而梁木桐現(xiàn)在在民族管弦樂學(xué)會里任副會長,所以兩人一直都保持著聯(lián)系。其實梁木桐與程有名既是多年的老伙計、老搭檔,又是多年無話不說無所不談的知音、朋友。
當晚,梁木桐到達銀座旁邊的快餐廳時,程有名已經(jīng)坐在那里等他了。
“在哪里演出?”梁木桐問道。
“會展中心門前的廣場上,有搭建的舞臺?!?/p>
“什么形式的演出?”
“周六上午九點是房展會的開幕式。開幕儀式大概只有半小時,因為到場的領(lǐng)導(dǎo)們都是站著參加,各路代表輪流各講幾分鐘的話,接著剪彩,然后進展廳參觀,所以,儀式不可能太長。但我們的演出要從八點半就開始,主要是轟轟場子,引引人,造造氣氛。到九點就進行開幕式,開幕式后,我們再接著演一個小時。這樣整個活動大概兩個小時,其中我們的演出要占一個半小時。”
“我上什么節(jié)目?”梁木桐問道。
“還是你的古琴獨奏《梅花三弄》?!?/p>
“我心里有點打怯?!?/p>
“打什么怯?”程有名不明白。
“在這個適合演搖滾樂的地方彈古琴,我害怕沒有效果。你想,到那天亂哄哄的,現(xiàn)場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人們哪有這么個雅興聽你彈這慢悠悠的古琴???還有,演出之前還要反復(fù)地試話筒調(diào)音?!?/p>
程有名不以為然地一笑,又胸有成竹地說:“你只管穿好衣服抱著琴上臺表演就行了,其他的工作我都做完了?!?/p>
“什么意思啊?”梁木桐一臉的迷惑。
只見程有名不緊不慢地從口袋掏出一個優(yōu)盤。
“所有的節(jié)目都已準備好了?!?/p>
“你是要播放錄音,讓我假彈?”梁木桐很吃驚地看著程有名。
“對,不光是你,所有的人都是假演,包括唱歌的,拉提琴的?!?/p>
沉默了一會兒,梁木桐還是表達了他的不安。
“這樣行嗎?”
“為什么不行?”
“萬一被別人識破怎么辦?”
“誰能識破?”程有名又不以為然地笑笑,“即使是識破,那又能怎樣?為了保證現(xiàn)場和播出效果達到最好,很多電視臺的晚會都還要做兩手準備呢!”
梁木桐嘆了一口氣,說道:“對藝術(shù)真是一種傷害?!?/p>
“對搞藝術(shù)的人又何嘗不是一種傷害?”程有名嚴肅地反問道。
梁木桐一愣,他倒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那,你為什么還要這樣做啊?”
“不這樣做,你能生存下去嗎?如果還是像以前,劇團天天排練,費了那么大的勁兒,還不是要解散嗎?”程有名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現(xiàn)在,我們這些人,東一個,西一個,為生活和工作而忙。哪次演出,不都是我臨時招集起來?你覺得,我們有排練的時間嗎?木桐,不要忘記了,我們這是愛好,又能兼著賺一些外快,何樂而不為呢?再說這種現(xiàn)場活動常會有意外狀況發(fā)生,一旦出問題,就可能會影響整個演出。藝術(shù)固然重要,但是有人欣賞、觀看的藝術(shù)才有生命力。在不能保證萬無一失的情況下,提前預(yù)防是必須的?!?/p>
梁木桐無言以對。程有名又給他安排了一個任務(wù),讓他在學(xué)院里找兩個會唱流行歌的女生,那天到臺上去對一下口型。
“人是好找,可她們唱不好?!?/p>
“別擔心,只要是人長得好,身材高挑,又有氣質(zhì),就可以了。至于會不會唱歌,是不是學(xué)音樂的,一切都無所謂,只要能跟著錄音張嘴就行?!?/p>
“這樣行嗎?”梁木桐還是有些不安。
“你啊,確實要換換腦筋了,再不與時俱進,你會被這個行業(yè)淘汰的?!背逃忻Z重心長地說。
這時服務(wù)員把菜端上來,梁木桐要了一瓶啤酒,程有名要了一瓶半斤裝的白酒。兩人邊喝邊聊起來。
周六那天早上,按照程有名的要求,梁木桐七點半準時到了演出現(xiàn)場。到后臺一看,所有的演職人員都已到齊,包括梁木桐所找的那兩個學(xué)生。那些跳舞的唱歌的女孩子們都在忙忙碌碌地化妝,一問才知道她們接到的通知是七點必須趕到現(xiàn)場。也許是因為自己不需要化妝,程有名才讓自己比其他人晚半小時到場的吧,梁木桐這樣想著,看來大家還是很敬業(yè)的。
演員都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光是化妝和換衣服的時間就用了大概一個小時。八點左右,她們裝扮完畢。由于是早上,雖然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但還是讓人感到陣陣寒意。她們穿著單薄的演出服,外面又罩著平時穿的外套,在后臺逛來逛去,嘰嘰喳喳地聊著天,等待著時間。
八點半演出準時開始。第一個節(jié)目是四個青春靚麗的女孩拿著電子提琴在臺上邊拉邊舞。她們穿著閃光的短裙,隨著強烈的音樂節(jié)奏,開始手舞足蹈。時而玉臂舒展,時而美腿跳躍,在高跟鞋的襯托下顯得輕盈靈動,活力四射。煙霧燈時而噴出團團煙霧讓女孩們猶如天女下凡,在云層里臨風而舞。只一會兒,臺下便擠得里三層外三層,個個目不轉(zhuǎn)睛,看得津津有味。
第二個節(jié)目便是梁木桐找的那個學(xué)生登臺,先唱了一首《野百合也有春天》,接著又唱了一首《青藏高原》。梁木桐在后臺為她捏了一把汗,直到把最后那個高音唱完,臺下響起了掌聲、口哨聲和起哄聲,梁木桐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了地。那個女孩落落大方地鞠了一躬,跑下臺去。
梁木桐一邊在后臺候場,一邊看著這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女孩們。他不禁在想,這真是一場視覺盛宴,也是一場聽覺盛宴。而這些女孩汗津津地跑下臺時,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汗水與粉脂混合在一起的,好聞的氣味也在空氣里久久沒有散去。從她們身邊走過時,甚至能感受到她們身上那魅力四射的,像火一樣的溫度。這場演出給梁木桐最大的感受就是:年輕真好!
梁木桐表演時已是最后一個節(jié)目。反正是放錄音,梁木桐就不去想節(jié)奏和音準了,只是想著如何把彈琴的動作做得優(yōu)美而夸張,最后甚至夸張到有點兒像舞蹈表演了。
當梁木桐表演完那首《梅花三弄》,主持人便報幕:“今天的演出到此結(jié)束,感謝大家的光臨!謝謝!謝謝!”于是,《難忘今宵》的音樂響起,所有演員一起走上舞臺,進行簡短的謝幕。然后人們戀戀不舍地慢慢散去。
當所有演員在舞臺上排成一排時,程有名引導(dǎo)著一個被他稱為柳總的胖子,上臺和大家一一握手。與每個人握手時柳總都重復(fù)著同一句話:“非常感謝!”在他和每個人都握過手之后,似乎還不過癮,又走到梁木桐跟前說:“今天你這個節(jié)目是最大雅的一個節(jié)目。我們做事除非不做,一做就要比別人高一個檔次,要有文化含量。”
柳總說完,又轉(zhuǎn)身對那幾個邊跳舞邊拉提琴的女孩子說:“你們第一個節(jié)目真是一炮打響,來了個開門紅。真是太精彩了,讓人難忘。”說著,又和每個女孩握了一遍手,然后才頻頻回頭,慢慢離去。
等到換下演出服,卸了妝,程有名便給大家發(fā)報酬。盡管每個人都會客氣一下,但還是接過錢裝到了兜里。發(fā)完報酬,程有名便挽留大家吃午飯,有人看看表才十點半,大概覺得吃午飯?zhí)?,于是大家都拿著服裝道具回去了。
當只剩下程有名和梁木桐兩個人時,程有名對梁木桐說:“走,吃飯喝酒去?!?/p>
“現(xiàn)在才幾點啊,就去吃飯?”
“你吃早餐了嗎?”程有名問道。
“沒有?!绷耗就u搖頭。
“我也沒吃,走吧,現(xiàn)在就去吃?!?/p>
程有名帶著梁木桐去了一家看起來很有檔次的餐廳。兩個人點了四菜一湯,又要了兩瓶啤酒和半斤白酒。啤酒是梁木桐的,白酒是程有名的。
“今天很成功吧?”點完菜,程有名一邊開酒一邊說。
“非常成功,非常完美,這是我沒有預(yù)料到的?!绷耗就嵲拰嵳f,這也確實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他說話時,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幾個女孩子跳舞的樣子。
“你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我不過是個二流子。不過,真正沉入到藝術(shù)里的人,卻不能搞經(jīng)濟?!背逃忻f道。
“我就是對這個時代不適應(yīng),我只能沉醉在我自己的小小世界里。比如,雖然我在自己的藝術(shù)上是如此的發(fā)奮努力,但你卻讓我假演,我感覺自己受到了傷害。不過現(xiàn)在這種想法卻有了一些改變。”梁木桐仍然實話實說。
“現(xiàn)在人們都是吃快餐,連談戀愛都搞一見鐘情了。那種慢騰騰的思想,慢騰騰的感情,在今天這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會讓人很累。”
此時,梁木桐聽程有名說的話,不禁又想起了那幾個舞蹈女孩。他在想著程有名會不會近水樓臺先得月,對那幾個女孩子有想法?
“那幾個舞蹈女孩很漂亮?。俊?/p>
“的確?!背逃忻c頭。
“你會不會和她們其中一個個擦出火花來???”
“不會?!?/p>
“不會?”梁木桐有些驚訝。
“絕對不會。”程有名啜了一口酒,說道:“我是把感情與事業(yè)截然分開的。感情是不計得失的,甚至是不計后果的,事業(yè)卻是要理智的?,F(xiàn)在我的事業(yè)可以說是做得風生水起,但感情卻枯萎了。作為一個男人我也不是不想女人,但我不想那么費腦子。談情說愛是極費腦子的一件事,還要想著責任啊,后果啊,如果不小心掉進一個溫柔的陷阱,可能還會搞得身敗名裂。我可沒有那么多時間去談戀愛。”
“照你這么說,你就不會動感情了?”梁木桐問。
“這么說吧,談戀愛的男女,哪一方動了真感情,到最后分手時受傷害最深的也是他。年輕時我是有過要死要活的那種經(jīng)歷的?,F(xiàn)在,我是不動心,不投入,不付出,把自己保護起來。所以,我也就不會受到傷害。”
服務(wù)員端上來一盤老醋花生,梁木桐怔怔地看了半天,拿筷子夾起一個放在嘴里,嚼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說:“死了的東西,無論怎么浸泡,都會油鹽不進,人心也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