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成端著水,喝了一口,微微點點頭說。“好了,明峰。其實,師父是想告訴你,我這根本不是冥頑不靈。我這么做,就是為了堅守我們的傳統(tǒng),是守住我們老祖宗留給我們的最后一點的精神財富。如果一切都要改變,那么就不是我們的東西了。就說你們今天的行為,這算什么,是等于是出賣我們的人格和尊嚴。我也不懂你說的什么藝術(shù)不藝術(shù)的,但是,我不能容許我家傳的一些東西,被一些沾染著銅臭味的商人們指手畫腳。甚至,多看一眼都不行。”
“師父,我……”許明峰有心想要給師父解釋一下,他這只是一種宣傳手段,只是為了更好的推銷他們的手工藝品所做出的些許改變??墒牵斂吹节w興成一臉固執(zhí)認真的表情。他到嘴邊的話,還是生生的咽回去了。他很清楚,眼下根本和師父說不通的。
“怎么,明峰,你有什么話要說嗎?”趙興成看了一眼許明峰欲言又止的樣子,疑惑的問道。
“沒,沒什么。”許明峰連忙否認,隨便搪塞了一句,“我是說,那些客戶們要的貨估計量會很大。師父,到時候你可能要多費心一些。畢竟,燙藍這個工藝,我們都不懂?!?/p>
趙興成微微應(yīng)了一聲,看了看他說,“明峰,你放心吧。等到時機成熟了,我一定會將這燙藍工藝傳給你們。但是,眼下還不是時候?!?/p>
許明峰有些哭笑不得,看來,趙興成是誤會他的意思了。他慌忙解釋,“不,師父,我的意思是……”
“別解釋了,行了,這事情就算這么過去了?!壁w興成看了他一眼,隨手握住他,“明峰,答應(yīng)師父,只此一次,以后絕對不容許再做這種事情?!?/p>
“這……好,好吧。師父,我答應(yīng)你?!痹S明峰本以為,趁著這個契機,可以和師父商量一下對作坊進行改造的打算,可是,眼下看來,這一切都只能成為泡影了。
這一晚,許明峰躺在床鋪上,忽然失眠了。
他感覺眼前一片漆黑。自己雄心勃勃,試圖去改變作坊現(xiàn)狀的行為,卻完全被師父摒棄。他也不知道,再這么下去,他們的作坊還能走多遠呢。
可是,他感覺自己真的無力回天了。
次日中午,那個丁老板和其他的幾個商人紛紛過來和趙興成洽談業(yè)務(wù)。
一切,果然如同李明麗所料想的。他們這些人開口,就要了非常龐大的一批訂單。而且,還要一個月之內(nèi)必須全部交貨。
但是,這對于生產(chǎn)效率非常低的手工作坊而言,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尤其是,這燙藍是手藝,還只有趙興成一個人會。等于說,這么龐大的訂單,都全部壓到他頭上了。
許明峰當時聽到這些,就想去拒絕??墒?,他才要開口,卻被趙興成給搶了話頭。
“沒問題,一個月就一個月。諸位老板放心,我們保證會按時交貨的?!?/p>
送走了那些老板后,許明峰慌忙找上趙興成,擔(dān)憂的問道,“師父,你瘋了嗎。這么多的訂單,咱們一個月怎么完成。這么大的工作量,你要一個人完成這燙藍。可是你的身體,我擔(dān)心吃不消?!?/p>
“傻小子,師父的身體沒問題,你放心吧。這才多少貨啊,我沒事的?!壁w興成滿不在乎的說道。
“可是,師父……”許明峰又不是傻子,他看的出來,趙興成其實是強撐的。他的真?zhèn)€精神頭,事實上已經(jīng)大不如前了。
“別說了,就這么定了。從明天開始,我們就上工?!壁w興成說,“另外,你以后不準當著外人說我的身體問題。尤其是那些工匠。他們可都指著我們吃飯呢,不能讓他們擔(dān)心?!?/p>
“好,師父?!壁w興成話既然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許明峰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能點了點頭。
此時,那些工匠們得知剛剛簽訂了幾個訂單,此時都非常的興奮。一個個的,都無比的活躍。
尤其安建民,更是臉上有光。眼見趙興成從房間里出來,這些人紛紛圍攏上來,問長問短起來。
趙興成看了看眾人,然后大聲說,“諸位師傅們,這一段時間,我虧欠了大家太多。但從現(xiàn)在起,這一切都改變了。明天起,我們就開始正式上工。等這幾個訂單完成后,我不僅將拖欠的幾個月工資都給大家發(fā)放了。同時,要額外補助每個人一個月的工資,也算是報答大家這么多年對我們銅趙記不離不棄的支持?!?/p>
此話一說,眾人不斷歡呼雀躍。
趙興成看到這副景象,臉上露出了幾分欣慰的神色。已經(jīng)多久了,他沒看到自己的工匠們能有這樣的精神頭了。
然而,他卻又知道,這一切都因為許明峰昨天那些叛逆的行為。盡管在那件事情上,他無法容忍??墒寝D(zhuǎn)念一想,如果不是許明峰昨天的行為,他的銅趙記只怕會面臨更加艱難的局面。甚至,最壞的打算,是要面臨其他作坊徹底倒閉的可能。
每次想到這里,趙興成就覺得痛苦而糾結(jié)。
當天下午,趙興成就帶著許明峰他們?nèi)ベ徶迷牧狭恕?/p>
趙興成對于使用的原材料,從來都是親自購買。在他看來,自己所制作的沒一件琺瑯器,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他都必須要親自把關(guān),絕對不能容許任何琺瑯器的質(zhì)量問題影響銅趙記的聲譽。因為,這也是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銅趙記這個招牌,在他看來,就是比自己命還要重要的。
而讓許明峰沒想到的是,趙興成仿佛突然間變得精神抖擻起來。整個人的精氣神,似乎突然間恢復(fù)了到了從前。
趙嵐和沈玉坤也看在眼里,尤其趙嵐,是非常高興的。在她看來,父親能重新恢復(fù)往日的精神,這對她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一切看起來轉(zhuǎn)好的表面,其實卻隱藏著一層讓人很擔(dān)心的隱憂。
夜,已經(jīng)很深了。許明峰在迷迷糊糊之中,隱約的,聽到了一陣接一陣的咳嗽聲。
他醒了過來,推開門出來,赫然就見趙興成的房間還亮著燈。
他有些吃驚,奇怪,都這么晚了,怎么師父還沒睡覺呢。
懷著一陣好奇,許明峰走了過來。
在門口,他輕輕推開一點門縫,赫然看到趙興成坐在一個工作臺前,就著一個電燈光,正在調(diào)配釉料。他做的每一步都非常的小心,謹慎。而旁邊,是已經(jīng)調(diào)配好的釉料。
許明峰是知道的,關(guān)于銅趙記的招牌燙藍工藝,調(diào)配釉料就是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而一般情況下,師父都是一人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來進行的。只是,而今這么多的訂單,他一個人卻著實有些吃不消。
不過,讓許明峰更加擔(dān)心的,是趙興成此起彼伏的咳嗽聲。每一聲咳嗽,他的心都跟著揪了一下。
就在這時,趙興成拿著一塊手帕捂著嘴咳嗽了一下。他大概也是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結(jié)果,就見那手帕上滿是血絲。
不過,趙興成卻反應(yīng)平淡,似乎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
不過,許明峰看到這景象,卻非常震驚。他知道,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他聽說過,有很多絕癥,就是劇烈的咳嗽。而且,咳嗽中帶著血絲。
難道,師父也……
許明峰想到這里,心頭就更是一緊。差一點,他就直接貿(mào)然的沖進去了。
但,許明峰是知道規(guī)矩的。他極力控制住,輕輕敲了敲門,小聲叫道,“師父,你還沒睡呢?”
這時,里面?zhèn)鱽碲w興成的聲音,“哦,是明峰啊。我等會兒就睡。怎么,你怎么也沒睡?!?/p>
“我,我睡了一覺了,剛才聽到你在咳嗽。所以,我就起來了?!痹S明峰說到。
“沒什么事情,明峰,你也別為我擔(dān)心。你還是趕緊睡覺吧,我身體沒什么大礙?!壁w興成隨口說了一句。
“師父,我不困了。我現(xiàn)在方便進來嗎,我想和你說點事情?!痹S明峰忙說道。
“什么事情啊,非得要現(xiàn)在說。明峰,你知道咱們銅趙記的規(guī)矩的,我現(xiàn)在正在調(diào)配明天準備用的釉料。按說,你是不能進來的?!壁w興成說到。
“師父,你讓我進來吧。我,我說完就走?!痹S明峰再一次說道。
“這……”趙興成沉默了,大約幾秒鐘后,說,“這樣,你稍等一下。”
大約十幾分鐘后,就見趙興成打開了門。
看到師父那充滿病態(tài)的疲憊臉頰,許明峰心里一陣難受。他忽然鼻子一酸,差一點就哭了出來。
趙興成有些疑惑,愣愣的看了看許明峰,輕輕問道,“明峰,你怎么了,我看你臉色好像不太好?!?/p>
“沒,沒什么,師父?!痹S明峰迅速將臉轉(zhuǎn)了過去,生怕被趙興成看出什么端倪來。
趙興成也沒多問,當即讓他進來了。
這時,許明峰發(fā)現(xiàn),趙興成用了一塊布蓋住了工作臺上的釉料。
他走過來,然后在旁邊坐了下來。
趙興成隨后也坐下來了,他剛要說話,又咳嗽了幾聲。不過,他這一次很注意,迅速將那捂著嘴的手帕緊緊攥在手里。似乎,很害怕被許明峰發(fā)現(xiàn)里面的端倪。
許明峰見狀,輕輕問道,“師父,你,你不礙事吧?”
“沒事沒事,”趙興成擺擺手,忙不迭的說道,“明峰,師父這都老毛病了。哦,你不是說找我有事情嗎,什么事情,你快點說吧。等會兒,師父還有事情忙呢?”
許明峰咬了咬嘴唇,緩緩說,“師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們呢?”
“我能瞞你們什么,傻孩子,你一天到晚,胡思亂想什么呢?”趙興成說著,忽然又咳嗽了起來。
許明峰看準趙興成掏出手帕去捂著嘴唇,當他放下來的時候,他忽然沖了上前,迅速奪出了那手帕。仔細一看,不由的脊背發(fā)涼。其實,那手帕上都不是血絲了,上面有很多的血。
“師父,這,這……”許明峰吃了一驚,看著趙興成緩緩問道。
“哎,明峰,你,你別緊張。師父這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趙興成見狀,依然是極力遮掩。
“師父,都到這個時候了,你怎么還隱瞞呢?!痹S明峰著急了,上前來,緊緊抓著他的手,盯著他說,“你這身體是不是出問題了,要不然,明天咱們?nèi)メt(yī)院看看吧。”
“不,不能去,我沒事的。”趙興成聞言,一口回絕?!懊鞣?,現(xiàn)在工期這么緊,咱們沒那么多的時間耽誤?!?/p>
“師父,你不說,我就去找嵐嵐和師兄?!痹S明峰說著,故意裝作要走的樣子來。
趙興成見狀,慌了神。“明峰,你站住,這件事情千萬不能叫他們知道。尤其是嵐嵐,她會受不了的。”
“那你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好嗎?”許明峰看了看趙興成,緩緩問道。
“這……”趙興成遲疑了一下,神色復(fù)雜的看著許明峰,緩緩說,“明峰,我告訴你可以,但是你要向我保證,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p>
“好,師父,你說吧。”許明峰心里頓時緊張起來了。
“明峰,我,我其實早就去醫(yī)院看過了。醫(yī)生說,說我得的是肺癌??峙?,恐怕也沒多少日子能活了?!壁w興成說到這里,臉色暗淡了不少。
“什,什么?”許明峰聽到這里,吃了一驚。盡管心里已經(jīng)有所準備,可是聽到這個消息,他還是無比的心痛。
“明峰,你也別太緊張。這人啊,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壁w興成眼見許明峰眼眶里溢滿了淚水,連忙寬慰了他一句。
可是,許明峰卻搖著頭,目光堅決的說,“師父,我不準你這么說。你現(xiàn)在還有那么多的事情沒做呢,你還沒看到我和嵐嵐結(jié)婚。你一定得好好活著,成嗎。這樣,明天我?guī)闳メt(yī)院。不管花多少錢,咱們都一定要將這病給治了?!?/p>
“不行,明峰,我打聽過了。這病看下來,得花不少錢呢。”趙興成幾乎都沒聽完,直接回絕了許明峰。同時,非常堅決的說,“還有,我們銅趙記如今面臨經(jīng)濟危機,哪里有錢給我看病。我這病也是絕癥,就不用看了。”
“師父,可是……”許明峰聽到這里,就心如刀割,一陣陣的難受。
“好了,明峰,你什么都別說了?!壁w興成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懊鞣?,你聽我的,咱們一定要守著秘密,千萬別說。”
許明峰沉默著,一句話都沒說。
趙興成這時長嘆了一口氣,緩緩說,“明峰,師父如果真的走了,心里就有三件事放不下啊?!?/p>
“師父,你,你說,什么事情???”許明峰一愣,連忙看著趙興成問道。
趙興成一手撫著他的肩膀說,“明峰,我這第一件事情,就是嵐嵐。嵐嵐自小就沒了媽,而今,我也要走了。這世界上,她就沒什么直接親人了。以后,我就托付她給你了。答應(yīng)師父,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千萬別叫她受一點委屈,好嗎?”
許明峰擦了一把眼淚,緩緩說,“好,師父,我明白了?!?/p>
趙興成滿意的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說,“明峰,我這第二件事情,就是關(guān)于燙藍這一門工藝的。你知不知道,為什么到現(xiàn)在我還拿不定主意將這門工藝傳給你們?nèi)四?。因為,我很?dān)心你們?nèi)耸艿浆F(xiàn)在社會上新鮮東西的影響,會改變燙藍的工藝,這是我絕對不允許的。所以,你能答應(yīng)我,能堅守這個最原始的工藝,不去做任何的改變嗎?”
“師父,我……”許明峰沒想到趙興成居然說道這個。但是,說實話,他其實心里完全沒點,根本不確信自己能否做到這些。從骨子里來將,他也算是受而今這新思想影響很深的人。而且,許明峰也一直想要從根本上改變銅趙記傳統(tǒng)的經(jīng)營方式。
“好了,明峰。咱們說說第三件事情,也是我最關(guān)心的事情。”趙興成看了他一眼,繼續(xù)說道,“你知不知道,我現(xiàn)在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龍鱗光這門工藝。我研究了那么多年,可是到現(xiàn)在也沒研究出來什么門道。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撒手人寰了,可是卻不能尋找回這門工藝,恐怕我也會死不瞑目的?!?/p>
“師父,你千萬別說喪氣話。我相信,你一定會尋找到這門工藝的 ?!痹S明峰忙寬慰他到。
趙興成見狀,卻是淡淡一笑,緩緩說,“明峰,你別安慰我了。你們?nèi)?,我是從小看著長大的。玉坤這孩子,就是太浮躁,他的心思從來就沒有在琺瑯器的制作上。而且,很容易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惑。我預(yù)料,他恐怕是很難在我們銅趙記呆下去了。而嵐嵐呢,她性格柔弱,缺乏那種堅韌不拔,吃苦耐勞的精神。而只有你,明峰。你是個在琺瑯器 制作上很有天賦的人。而且你的見識,還有你對琺瑯器工藝制作的執(zhí)著,這都是你的優(yōu)勢所在。所以,傳承我們銅趙記的重任,就要交給你了。我想,如果我死了,這個任務(wù)就落在了你的身上來。答應(yīng)我,若是有一天你能重新制作出龍鱗光。記住了,在師父的墳頭上燒柱香。這樣,我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也好給我的祖上們做個交代了?!?/p>
“師父,你別是偶了。”許明峰聽到這里,忽然嗚嗚的哭了起來。
“好了,孩子,今天我給你說的這些,只有你一個人知道。記住,千萬別讓他們知道?!?/p>
“師父,我記住了?!痹S明峰感受著趙興成那用力攥著自己肩膀的手,雖然顫抖著,可是卻充滿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