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川要去歐洲留學(xué),臨行前回揚州看望家人,也是為了打聽蘇嬋的消息,知道蘇嬋還是音訊全無,不禁黯然。他感到家里處在動蕩期,因為廠子瀕臨倒閉的危局,父親和哥哥賴于生存的根基發(fā)生動搖,好在父親年近退休,而哥哥則面臨新的重大選擇。
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岳明需要有人猛推一把,而岳川愿意去做這個推手。他對岳明說,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甩開膀子大干一場,為什么還要困在衰敗的國營廠收拾殘局?何況你也收拾不了殘局。他希望哥哥打開眼界,認識自己的價值,國營老廠子就算是一個功成身退的英雄,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現(xiàn)在問題太多,人浮于事,消亡是一種趨勢,不必留戀它曾有的輝煌。
其實,自從老科長扔下話走后,岳明一直在糾結(jié)。時代在變革,這個五十年代成立的老廠子的確在茍延殘喘,已經(jīng)接連兩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了,拆東墻補西墻,日日捉襟見肘。他隱約感到,一個很好的廠子,一天天衰敗成這個樣子,其中的原因,可能比人們表面看到的那些問題更加復(fù)雜。究竟為什么,他想不清楚,也不想去想了。自己怎么辦?真要等到它破產(chǎn)的那一天才和眾人一起散去嗎?
現(xiàn)在,聽到岳川的話,岳明終于放下了,他一咬牙提出了辭職,話一出口,竟有五個玉雕工人要跟他走。老廠長痛心地說,廠子爛了,帶他們走吧。可是,岳明要拿什么對這五個人負責(zé)?廠長說,念你對廠子有功,后院里有一堆石頭,你把它拉走吧,算我給你的啟動資金。
老廠長所說后院那堆石頭,是一堆下角料和質(zhì)地很差的石頭。岳明沒有拒絕。他謝過廠長,帶著這五個人,拉著那堆下角料,離開了他工作了十六年之久的玉器廠。走到這一步,他都還沒有想好后面的路數(shù)。
“慢著,你還得帶走一個人?!睆S長攔住他說。
“誰?”岳明想不出還要對誰負責(zé)。
“沈佩奇。”廠長鄭重地說。
“為什么?”岳明不明白。
“聽我的,帶著他,你能發(fā)。”
沈佩奇和岳明是同齡人,才華橫溢,但脾氣古怪,是廠里誰也不搭話的怪人。他的作品總有那么一點鬼氣在里面,沒有人不覺得神奇。
岳明知道廠長的好意,便問:“他肯來嗎?”
廠長說:“那就看你的誠意了?!?/p>
岳明從那堆下角料里選了一塊石頭,找到沈佩奇說:“你看這塊下角料能做什么?”
沈佩奇看都沒看就說:“要還能做什么就不叫下角料了?!?/p>
“給出出主意,興許能做些小掛件呢?!痹烂饔懞玫卣f。
“那不是我的事?!鄙蚺迤姘谅卣f。
岳明繼續(xù)說:“我知道你是做大件的高手,可是廠里現(xiàn)在連原料都買不起,你拿什么做大件?不如用小件消遣一下吧?!?/p>
“寧缺勿濫,哪有時間去消遣?!?沈佩奇看了岳明一眼說。
岳明誠懇地直說了:“廠里的現(xiàn)狀你也知道,我的目的就是想拉你入伙??裳矍拔沂裁炊紱]有,只有下角料,但我保證,一年內(nèi)讓你雕上羊脂玉?!?/p>
沈佩奇眼睛一亮,伸出手說:“我相信你?!?/p>
兩人的手握到一起的瞬間,岳明感到了信心和力量。
兩個月后,沈佩奇化腐朽為神奇,帶領(lǐng)跟著岳明出來的那五個玉工,把那堆下角料變成了十萬塊錢,岳明的工作室建了起來。
工作室里安坐著六個玉雕師,沒有原料,拿什么生產(chǎn)?岳明一直在四處籌錢,準備北上,這時他接到尤站長的信息,和田且末玉礦正要開礦賣料。事不宜遲,可是,錢哪是說籌就能籌得到的。給老科長打電話借錢?不行,自己沒有投奔老科長,哪還好意思借錢。恰恰在這個時候,有人拿著錢送上門來了,這個人竟是馬琪。
馬琪這幾年倒賣真假古玩發(fā)了財,他想到了投資。聽說岳明辭職,拉起了自己的隊伍,他便一直在等待時機。現(xiàn)在岳明急于籌款進原料,馬琪送錢上門,這算不算貴人相助、雪中送炭呢?
想不到岳明問他的第一句話竟是“嬋兒在哪兒”?這個問題不是該問他自己的親弟弟岳川的嗎?嬋兒雖是他的師妹,也不用急到連送上門的錢都不要,而要追問她的下落吧?岳明也覺自己失態(tài),便說,我急著用人。也對,岳明現(xiàn)在也急需玉工,而嬋兒又難能可貴。
“可惜,”馬琪說,“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懷疑她去了一個地方?!?/p>
“什么地方”?岳明急問。
馬琪說:“有可能去了深圳,你們那個辭職的副廠長那里?!?/p>
“老科長?我怎么沒想到?”岳明半信半疑。
馬琪說:“像她那樣的玉雕師,誰人不搶???”
從結(jié)婚遭到重創(chuàng),馬琪到現(xiàn)在也沒再找對象,他還想著嬋兒嗎?岳明不好問,但從他說嬋兒的表情看出,他還想著她。
岳明問:“你找過嬋兒嗎?”
“拋棄我的人,找她做什么!”?馬琪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樣子。
其實,馬琪從沒停止過對嬋兒的尋找。
“至少你要知道她在哪里,過得好不好啊。”
“知道了又能怎樣?再說,過得好不好都是她自找的。當然,我希望她過得好,至少比跟著我幸福。哎,你到底怎么想的,要不要我的資金?我不參與經(jīng)營,按利分紅都不干???”
“你有多少資金?”
“你要多少?”
“我要一千萬,三天后就去和田?!?/p>
“胃口也不大嘛,我先給你五百萬,再從香港融五百萬,怎么樣?”
岳明痛快地接受了馬琪的投資,兩人簽字畫押,給馬琪按利潤分紅。
當天晚上,岳明給老科長打了個電話。不好直接問,他繞著彎說,科長那里能不能安排一個女玉工??崎L說他那里目前沒有女玉工,不管男女,都是憑手藝吃飯,有就推薦過來,并且真誠地說:“你岳明推薦的人,差不了。”
顯然,蘇嬋不在他那里。岳明滿懷的希望落空了。
岳明這次去和田,心境完全不同,以前是給廠里采購,跟人講價爭原料理直氣壯;現(xiàn)在自己是私營老板,爭來爭去都是為了自己,多少有些底氣不足。他一路上忐忑不安,見到老主顧要怎么說?
“好的玉石一定要賣給國企”,這是且末玉礦開礦賣山料打出的口號。玉礦那時還是國營企業(yè),他們在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維護著國企之間的利益。玉料非常有限,民營企業(yè)出高價也爭不過國企。
岳明到現(xiàn)場看到礦長及其他熟面孔,不等他開口,大家都祝賀他創(chuàng)立民營公司。消息像電波一樣逆風(fēng)傳過千里,岳明離開了國企,就失去了優(yōu)越條件。這時候再去找關(guān)系,只是難為別人。如果不出狠招,空手而歸的可能性很大,想到這里,岳明反而釋然了。
開賣那天,賣料場有一整塊三百公斤的山料,形態(tài)完整,結(jié)構(gòu)緊致,玉質(zhì)純凈。礦點開價五百元一公斤,而且民營企業(yè)靠邊站,根本不給你機會競價。只聽得眾國企買家為幾十塊錢爭來爭去,鬧得不可開交。人家為國家,為集體,爭得理直氣壯。企業(yè)發(fā)不出工資,不討價還價,怎么活?
岳明在人群中喊道:“那塊料我要了,我出一千五百元。”
在場人全懵了,沒聽錯吧?三倍的價錢!
“對,一公斤一千五百元。”在礦點負責(zé)人的追問下,岳明又重復(fù)了一遍。
突然有人喊道:“他是民企,說了不算?!?/p>
岳明沉穩(wěn)地說:“我說話算話?!?/p>
負責(zé)人跑到岳明面前說:“你出價這么高,我得請示領(lǐng)導(dǎo)?!?/p>
岳明說:“可以,但我不會等到明天。”
岳明說完離開現(xiàn)場,表面上耍了一下酷,似乎在實施欲擒故縱的手段,其實是怕挨打,因為他一報完價,國企人看向他的眼睛全冒出火苗。他惹了眾怒。
賣料場停止營業(yè)了。電話瞬間打到縣委,驚動了縣委書記。電話里說,有個腦袋讓驢踢了的私營老板,一公斤山料出價一千五百元。
書記說:“如果你抓不住機會,你的腦袋才讓驢踢了。他在哪里?我要見他?!?/p>
岳明被縣委書記召見了。書記開門見山:“岳明同志,縣委決定那塊三百公斤的山料先賣給你,還有什么要求你一并提出來?!痹烂髡f:“我雖然此前是和田的常客,但現(xiàn)在企業(yè)剛剛起步,創(chuàng)業(yè)艱難,希望領(lǐng)導(dǎo)們也能支持一下民營企業(yè)。如果礦上的這批料能讓我優(yōu)先挑選,那么相中的原料我全部用一公斤一千五百元的價付款,包括一公斤以下的小塊玉?!?/p>
書記這下才開始懷疑岳明的腦袋確實讓驢踢了,因為當時一公斤以下的小塊玉的價格僅售五到十元錢。
書記弱弱地問了一句:“岳明同志,你知道現(xiàn)在小塊原料的行情嗎?”
岳明說:“知道。你們讓我優(yōu)先選料,這是我的回饋。”
礦上負責(zé)人在一旁不踏實地說:“你要的貨量大,所需款項也大,是銀行轉(zhuǎn)賬還是……”
岳明說:“我付現(xiàn)金。”
書記驚起:“什么?那得多少現(xiàn)金?”
這時,岳明的助手提進來三個旅行包,拉開拉鏈,里面是滿滿的現(xiàn)金。在場的人目瞪口呆。
新聞在和田傳開了:揚州的私營老板岳明是個財大氣粗的勺子,把且末一次開礦的山料用三倍和千倍的價格全買走了。還有人說,縣委書記親眼看到岳明的頭讓驢踢了個包,所以他才能做出腦袋腫大的事情。傳聞從來都是夸張的,因為經(jīng)人人相傳,口口加工。
后來幾年,傳聞演變成了一種現(xiàn)實,每個礦點開料時,岳明不到場不開賣;岳明一下飛機,玉石料全部漲價。馬琪很想跟著岳明去一趟和田,想象著他下了飛機后,戴著墨鏡帥氣地大步流星,身后跟著岳明,此處要用慢鏡頭??上?,岳明每次走的時候,他不是去了香港就是去了深圳,總趕不上岳明的腳步。
在和田原料場,岳明成了風(fēng)云人物,同時也成了眾矢之的。全國各地國企和私企玉人都在紛紛譴責(zé)岳明——就是他抬高了和田玉石原料的價格,他應(yīng)該為愈演愈烈的玉石漲價惡循環(huán)負全責(zé)!
岳明說,古時候,一塊和氏璧價值連城、連十五城。那個價格好像不是我抬起來的。玉不可再生,是山川之精華,是大自然給人類的恩賜,去玉礦看看玉是怎么被礦工開采出來的,你就會認定玉無價,什么價格都不過分。
其實岳明也是沒辦法才這樣做的。既然支起了一攤就得拼下去,民營企業(yè)拿不到好料只有死路一條。高價買來原料,雕完了少賺些,也比沒得賺強吧。當然,他始終明白,能讓他財大氣粗的是馬琪。
每次到和田,都會有人約岳明在玉龍喀什河邊參加一場籽料的拍賣。岳明很有興趣參加這種民間的拍賣活動。這種拍賣自成規(guī)則,所有在場的人都可以參加,參加拍賣的人以各地為單元分成小組。一塊石頭定價五萬,礦主出到七萬,各組叫價七萬五、八萬、八萬五、九萬,之間有人不叫價了便可退出,而每次加價,參與的人每層都可分得錢,最后買到玉的人出錢最多。礦主叫價多少,出多少錢,參與加價,再出錢。每個價段都會分錢。這種規(guī)則和別的拍賣不一樣,實際上是一場流傳下來的河邊石頭游戲。
這次游戲玩得痛快,層層明細。最終岳明也得到了一塊質(zhì)地細白的近一公斤重的籽玉,價格競到十五萬八千,層層分錢之后,自己實際才出了十四萬。這真是一個意外收獲,他對拍友們說,希望每遇好玉都通知他,他就是遠在天邊,也會趕來玩一場。
拍友說:“上次有塊籽玉只有拳頭大,那是真正的羊脂玉,讓你們揚州來的一個玉雕師拿走了?!?/p>
“揚州來的?”岳明有些驚訝,因為揚州眾多的玉器廠都是收二手三手原料,和田天高地遠,親自來原料地采購的人很少,更何況是玉雕師。
“說話口音跟你一樣,是個姑娘。”
岳明又一驚:“姑娘?”
“是啊,她當時沒有那么多錢,把身上的首飾當了才拿走了玉?!?/p>
岳明忙問:“那你知道她現(xiàn)在人在哪里?”
“走了吧,這是上個月的事?!?/p>
岳明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出蘇嬋,不會是她吧?她怎么會獨自來和田?如果真是她的話,現(xiàn)在在哪兒?見到玉龍喀什河沒有滿河的玉石,她失望了嗎?她怨我了嗎?一連串的問題在岳明心中翻騰起,他抬腳向河的上游走去。
河流走過會帶來雨水、綠草、樹木、莊稼、車水馬龍,還有夢想。白玉河卻給這一方水土帶來了從昆侖山出走的石頭,人們趨之若鶩。河里的石頭越來越少了,河床千瘡百孔,河水卻依然流淌。
岳明一邊走一邊整理著內(nèi)心的繁雜。突然,他看到不遠處的胡楊樹下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心狂跳起來……